胡宗宪心下稍宽,但仍然快马加鞭往杭州去。行出数里,再碰上一个信使,向他禀报道:“沈巡按在西溪别墅与赵部堂发生冲突,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胡宗宪彻底松了口气,望着杭州城的方向呆立许久,这才大叫一声道:“拙言啊,我胡宗宪今生定不负你!”便拨转马头,往反方向奔去。
“中丞,我们要去哪里?”亲兵们紧紧跟在后面。
“宁海,南溪温泉。”胡宗宪咬牙切齿道:“不能让那位再泡下去了,必须让他马上写信给京城,让他搭救拙言!”说着狠狠一拍马臀:“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去北京自首,大家一起玩完!!”
鉴湖的画舫上,也在密切的注视着杭州城里的动静,仅仅隔了一天,便知道在西溪别墅发生的一切。
匆匆而来的唐顺之,双膝跪在季本和王畿面前,叩首道:“二位恩师,请你们务必救救拙言,”说着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脸了:“拙言这孩子虽然心机深沉,却是识大体,顾大局的。这次他并不是要护着胡宗宪,更不是要护着赵文华,而是在保护咱们东南的最后一丝公道啊!”
“诸位肯定清清楚楚,在咱们东南闽浙,总是存在那么一些心狠手黑、唯利是图的大家族,他们为了谋取暴利,不惜与倭寇勾结,进行猖獗的走私。这些数典忘祖的东西,为了一己私利,无恶不足,给倭寇通风报信,打探消息,甚至直接参加对我大明民众的抢劫!”
“为了避免真面目被拆穿,他们对地方官员拉拢腐化,恐吓要挟,以求官府能与其同流合污!一旦碰到那有气节,有想法,想要为国为民做些事情的,便立刻私下伪善的面具,攻讦陷害、打压孤立,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唐顺之无限愤慨道:“远了不说,便说这十年来,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周珫,这些都是我大明最好最能干的官员,却相继倒在浙江这个污水坑里,难道只是因为那只幕后黑手太厉害吗?”
在唐顺之的逼视下,众人都低下了头,便听他怒吼一声道:“不!绝不是这样……沿海才有几个大族?大多数还是在内陆的,论实力要比他们沿海的强得多,为什么他们就能一次次兴风作浪,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在这里摇头叹息呢?”
大家窘极了,有人便讪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同气连枝,碍于颜面,不好出手的……”
“不见得吧?”唐顺之冷笑道:“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个说法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有成片的茶园,数不清的织机,每年产出那么多的茶叶绸布,只有卖了才能赚到钱!而那些沿海的大族,就是大家最大的买家!所以我说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甚至纵容包庇,就是不想断了这条主要的财路,对吗?”
王畿摇摇头,轻声道:“也不是这样,倭情这么严重,带来的损失已经远超过收益了。”指一指在座的诸位道:“他们哪一位的家里损失都很大,都恨死那些跟倭寇勾结的畜生了,”说着叹息一声道:“只是,多少年的你来我往,他们手里早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咱们也是有通倭罪过的,若是把他们扳倒下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第二八八章 人品无敌……
听完老师的说法,唐顺之沉声道:“正是因为大家都怕被牵连,都想要明哲保身,所以才会让实力不如我们的人肆无忌惮,猖狂无比!试想一下这次如果没有拙言,会是什么结果?”
“胡宗宪在劫难逃了……”季本缓缓道。
“岂止是一个胡宗宪那么简单?”唐顺之提高声调道:“如果这次再让那些人得逞,他们无敌的形象便彻底树立起来了。那以后所有的继任者,哪个还敢与他们作对?恐怕一进浙江就得投贴下拜,与他们沆瀣一气,以求自保了吧?”
“拙言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义无反顾的出手!”唐顺之质问众人道:“他是为了谁?为了他自己吗?”
众人全都摇头,他们都很清楚,对于前途无限的解元郎来说,置身事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而沈默一直以来,给大家一种深沉圆滑的印象,他们觉着这种人,肯定是事事以己为先的,却万万想不到,他能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的站出来!
“别的先不说,”王畿与季本交换下眼神,终于开腔道:“无论如何,拙言是必须保住的!”
季本接过话头道:“确实,如果连他都保不住,就太让人寒心了,以后谁还愿意为东南的事情出头?”顿一顿道:“如果同意我们俩看法的,请举一下手?”
所有人同时举手,一个都不少,虽然对于如何对付害群之马,他们仍然保留意见,但对于搭救沈默这件事,众人是没有分歧的。
看着没人反对,王畿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我便以大家名义,给徐阁老写信,请他务必帮忙说话。”
“可是……”季本忧虑道:“赵孟静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徐华亭八成是要跟他站在一边的。”
“确实,”众人点头道:“徐阶不可能胳膊肘子往外拐。”
“不要紧,只要我们出价够高,他一定会接受这笔买卖的。”王畿沉声道:“我们把下一届的代表权,也让给他们便是……”
众人哗然道:“这怎么行?已经说好了徐阶之后是我们的人了,咱们怎么能让出去呢?”
“诸位稍安勿躁,”王畿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其实就代表人选这件事,我反复琢磨过,其实咱们当初想的太简单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北派和徐阶都不例外,他们现在台上,势力越来越大,到时候肯定希望让自己人接位,咱们若是真等着他们退位让贤,就有点太傻太天真了。”
“那龙溪公的意思是?”下首有人问道。
“靠天靠地靠爹娘,全都不如靠自己。”王畿重重一挥手道:“咱们也要推出咱们的自己人,代表咱们自己的利益!”
“早就该这样!”看来众人对帮助北派上位很有些意见。
“可是……现在两派合力,徐阁老都已经沦落到第三位了。”季本不无忧虑道:“若果再起内讧,咱们心学就永无东山再起之日了。”
“我们跟他们争的不是这一代。”王畿沉声道:“徐阶的使命就是倒严,我们还是要全力支持的……”说着满是自嘲的笑笑道:“按照徐阶的年龄,就是熬也肯定把严嵩熬入土了,所以下一代肯定不需要再倒严了,我们要争的便是那一代的首辅之位!”
“李默呢?”季本问道:“他现在可是在华亭之前。”
“那个人太张狂,长久不了。”王畿摇头不屑道:“与徐阶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竞争不过他的。”
船上众人寻思半晌,才纷纷点头道:“您老的意思是,不管咱们让不让,他们都是要扶植自己人的,还不如把这个虚名让出去,咱们寻些实惠来的实在?”
“正是如此,”王畿颔首道:“只要咱们能保住沈默,再倾尽全力的扶持他,我就不信十年二十年后,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听老师这样说,唐顺之心头忽的显出一个名字,暗道:‘说不定他就可以……’但现在他的目地是请老师搭救沈默,自然不会节外生枝,自然缄口不语。
王畿便当场修书一封,给每个人都过目一遍,待众人都无异议,便署名用印,命人火速送往北京城。
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锦衣卫大都督府中。
陆炳也收到了杭州送来的报告,仔细看过之后,闭目寻思良久,才缓缓起身道:“把我那坛珍藏的‘姚子雪曲’找出来,我要去找老师喝酒。”
标下赶紧去酒窖里,翻腾出那坛子好酒,又给都督备马。
陆炳接过酒坛,翻身上马,径直往前长安街南面的西交民巷去了,进了那条仅比西长安街短一点的大胡同,第三家便是他的目的地了……这一家门面不大,也没有挂匾额,与左右的大宅门比起来,都显得有些寒酸,但谁也不敢因此而轻视,因为这是当朝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李默李时言的府邸!
随扈拽住马缰,陆炳无声无息跳下马来,竟亲自上前敲门,过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呀?”
“在下陆炳,前来叨扰恩师,请老先生通禀则个。”看来陆都督确实比较有修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葛衣老仆向他行礼道:“大人快请进,我家老爷吩咐过,您来了无需通禀。”
陆炳呵呵笑道:“那就直接进去。”便在老仆的带领下,往后院书房去了。
此时的北京天已经很冷了,但李默的书房里没有生火盆,陆炳进去时,只见老师坐在桌前,一边搓手一边专心致志的写奏章,连他进来都没有听见。
老仆想叫,却被陆炳制止,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则静静立在那里,等待老师完工。
过了小半个时辰,李默才搁下笔,长舒口气,一边搓手一边起身活动下僵硬的四肢,这才看到立在门口的陆炳,先吃一惊,旋即亲切笑道:“文明啊,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陆炳向老师行礼,恭声道:“见老师在忙碌,故不敢扰。”
“来来,快坐。”李默亲热的拉着他坐下,又命人上茶,又问他吃过没有。
陆炳让老师别忙活了,说自己是吃过饭来的,又问道:“上次给老师送来的一千斤炭,已经用完了吗?我让人再给您送两千斤来。”
李默摇头笑道:“没有,都没用呢。”
“那为什么不生火呢?”陆炳皱眉道:“可是府中奴才不经事?连这个也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