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菡笑笑,痴痴道:“这些天我天天来,起先几天还想看看,能不能进去,至不济传个话,稍点东西给你;但看门的极不讲情面,怎么都不答应,如是几次我也不再求告了,就在门口等,心说就是化成一尊望夫石,也要等到你出来……”
“都怪我不好,”沈默强忍着泪道:“进去后,光想着自己,竟忘了给你报平安,我真是太自私了。”
“没事儿,你没事就好。”若菡强打精神笑道:“一见了你啊,身子感觉彻底好了呢。”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道:“听人说那里面就是魔窟,谁进去都要剥掉三层皮,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欺负你?”赶紧检查他的身上。
沈默活动下手脚,轻松写意道:“怎么会呢?在里面好吃好喝,还有出来见你的机会呢。你瞧,我是不是胖了点?”
“好像有点哎……”若菡奇怪道:“为什么呢?”
“其实那锦衣卫的头领陆炳,是老师的好朋友,当然要格外照顾我了。”沈默若无其事的笑道。
“那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若菡高兴道:“改日脱了难,咱得好生谢谢人家。”
第三一三章 陶公子的难言之隐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若菡,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再来了,好好把身子养好,沈默有些情绪低落的跟着朱十三往相反方向走去。
朱十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兄弟,你这种心情,哥哥我能体会。原先我是六扇门的捕头出身,每次出去办案子,家里的婆娘就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下,十几年下来落了一身病,把我给心疼的呀,别提多难受了。”
沈默苦涩笑笑道:“是啊,老哥你也亲眼看见了,不过两个月时间,我媳妇前后差别有多大?一个男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让媳妇跟着吃苦受罪,你说我无能不无能吧。”
朱十三放声大笑道:“你要说自己无能,天下哪个男儿敢说自己有能?行了兄弟,不要做那种小儿女态了,哥哥请你喝酒去。”看看天色,笑骂一声道:“这下倒好,早饭午饭一起吃,倒是省钱了。”
“那可要吃顿好的,”沈默也放下心事,笑道:“这些天老是大碗炖肉,猛浇酱油,可把我吃草鸡了。”在来自温柔富贵之乡的南方看来,北京人是不讲究吃的……就拿南北方都擅长的面条来说吧,做来做去,也不过清汤面、炸酱面、打卤面,屈指可数的几种,可在沈默的家乡,走进随便一家面馆,墙壁悬挂的菜名牌上,单面条就有几十种,看得人眼花缭乱,直恨自己嘴长少了,无法一一品尝。
当然京里是不缺乏美食的,因为但凡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也是天下名厨聚集的地方,只不过这些名厨都是外省来的,本地土著却寥寥无几。
所以沈默一句随口之言,在朱十三听来,却是他嫌弃北京菜,要吃外地厨子做的外地菜……因为‘大碗炖肉、猛浇酱油’正是他的最爱,在他眼里也就成了北京菜的代表。
老北京朱十三十分不忿道:“非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北京菜。”便带着沈默到了前门外大栅栏一带,这里自来便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无数店家商铺,酒楼茶肆开设于此,其中不乏百年以上的老字号。
比如他俩进来的这家‘悦宾楼’,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绿字古铜底的对联,抹得发白光的老桌椅,上了年纪的老堂倌,一进去就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深厚沉淀,对它能奉出什么样的菜,也不由期待起来。
此时尚未到午饭时间,朱十三要楼上临街的雅座,老堂倌便将他俩领上去,泡一壶毛尖,又问客观点什么菜。
朱十三嘿嘿笑道:“你跟厨师说,这位公子是从苏杭来的,颇为不哂咱们北京的本地菜,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沈默苦笑道:“却没有这样编排人的。”但也没有阻止,而是带着好奇心,想要看看对方会端出什么样的菜品,杀杀自己的威风。
不一会儿,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端上来,吃的他无话可说。以至于许多年后,还会经常来这家店里,吃那用肉丝、粉丝、葱丝等做馅,裹上鸡蛋皮,油煎得香脆焦熟,蘸甜面酱,挟小葱,包进巴掌大的薄饼里的五桶丝;汁水晶透,味道醇厚的烩肥肠;别具风味的锅烧鸭,还有那冬瓜丸子砂锅,肉丸子细腻得简直入口即化,在舌头上还没来得及打个滚呢。
吃过极为满足的一顿饭,朱十三得意笑道:“服不服?”边上上菜的堂倌也站住了,状做不经意的望着他。
沈默伸出大拇哥道:“服了,真服了。”
“他说他服了。”朱十三对老堂倌道,老堂倌的老脸早笑成了菊花,这一刻,仿佛他们才是同仇敌忾的伙伴似的。
笑完了,老堂倌收拾下杯盘,擦干净桌子,再奉上两碗奶白色,加了各种干果的八宝酪道:“本店奉送,客官慢用。”
这引起里边上一桌客人的强烈不满,一拍桌子道:“奶奶个熊,凭什么送他们不送俺?”引得沈默两个侧面一看,竟然是个络腮胡子的邋遢道士。
那堂倌赔笑道:“这位道爷,敝店规矩,消费一两,奉送一碗,适才那二位大爷用了二两二钱的饭菜,当然有的送了。”
“这样说,俺就更来气了!”道士怒道:“俺在你这吃了二十多天饭,统共也花了二两了吧?为什么还不给俺?”
“没有这样算账的啊……”堂倌苦笑道:“您每顿都是一碟花生米,二两猪头肉,三个大馒头,四两老白干,统共才一百文,我们这个八宝酪也是一百文,若是免费送您,岂不是让你白吃了饭?”
“俺又不是顿顿要你送!”那邋遢道士怒道:“别以为俺是外乡人,就好欺负!”最后那堂倌,只好去又拿了一碗给他,才息事宁人。
“俺也不是要你这东西,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们京城人,太瞧不起俺们外乡人了。”那道士一边大口吃着乳酪,一边气哼哼道。
见没有热闹看了,两人便收回目光,沈默舀一勺软滑可口的奶酪,轻声道:“咱们该去干正事了吧?这半天都过去了。”
朱十三推开窗,笑道:“这就是办正事的地方。”
沈默往窗外一看,见到一条张灯结彩的胡同,他虽然不是本地人,却也认得这是一条风月街,不由笑道:“难道那位陶少爷,常年盘桓于此?”
朱十三点点头道:“这里是勾栏胡同,那陶仲文的长孙陶良辅,从十六岁起,就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厉,一个月里倒有宿嫖二十天要宿在里头。”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穿锦衣,脚步虚浮的浪荡公子,在两个下人的陪同下,从胡同里晃悠悠走出来。
沈默又听朱十三介绍道:“正月十五以后,这小子每日都来,中午才离开,就在这悦宾楼上吃午饭,吃完饭后再找那些狐朋狗友喝酒、打马吊,闹腾到半夜再回勾栏胡同,周而复始,极有规律。”
这是什么人啊……沈默不禁摇头道:“这小子为什么回家?”眼看着那陶公子上来,在邻座桌下,吆吆喝喝的点菜开了。
朱十三笑嘻嘻的看那陶公子一眼,压低声音道:“对外宣称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可这瞎话唬唬他那些狐朋狗友还行,却瞒不过我们锦衣卫。”
“这都能打听到?”沈默瞪大眼道。
“也不看我们是干什么的。”朱十三得意道:“据他在窑子里的相好的说,这家伙因为长年酒色过度,被掏空了身子,已经不举了……”
“不行了还?”沈默奇怪道,说完便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这陶良辅没法应付家里的妻妾,却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不行了,便跑到青楼常住,相信任何一个姐儿都愿意招待这样的恩客,毕竟不用干活还能拿钱的好事,比天上掉馅饼都难遇上,自然乐得帮他做戏。
“不对呀,”沈默又奇怪道:“记得咱们闲聊的时候,你曾经说过,邵元节、陶仲文之所以比别的道士得宠,跟他们擅长采阴补阳之术,会练壮阳丹药……”
“嘘……”朱十三赶紧做出噤声的手势道:“小祖宗哎,咱们乡间野外说的荤话,可不能带进京来,不然是要倒大霉的。”说着自己也小声笑道:“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道教主张长生不老,甚至肉体飞升,但更加妙不可言的是,按照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理论,养生是不必节欲的。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术,还能起到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作用。这实在是太对皇帝的胃口了,毕竟长寿固然重要,但如果必须禁欲,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所以道教战胜佛教以及其它养生流派,成为嘉靖帝的独宠,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对于沈默的问题,朱十三也没法回答,只能推测道:“也许小陶没有认真练功吧。”
沈默微微点头,没有答话,朱十三以为他失去了谈性,便也闭上嘴。他却不知道沈默这个截搭题高手,却已经跳跃性的想到了嘉靖帝头上。
既然皇帝修炼房中术,那为什么据说独居玉熙宫三年之久,清心寡欲到连宫女都不用呢?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投奔了赵文华的罗龙文,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找鹿莲心了……寡人有疾,不避近臣,近臣者唯严嵩矣。而赵文华自然要为乃父分忧了,八成是这样的!
第三一四章 蓝道行
把思路理顺,后果想明白,沈默觉着自己可以会会那位小陶公子了,便欲起身搭讪……谁知竟被人抢了先。
“陶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全当贫道是放屁吧!”却是那邋遢道士不知何时离开座位,正在一脸谦卑的向陶良辅道歉,那小意的模样与他那粗豪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让人看着就可乐。
但陶公子却不觉着他可乐,恼火道:“你这人烦不烦啊,再敢纠缠我,我……就要报官了!”他边上两个随从却没有像沈默想象的那样,起来恶狠狠道:‘小子,想找事儿是吧?’而是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吃饭,连头都不敢抬,仿佛怕极了那邋遢道士。
但邋遢道士又怕陶良辅,只听他那道歉之词滔滔不绝,说的极为顺溜,显然是熟能生巧了。
陶公子郁闷之极,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竟然堵着耳朵跑掉了,两个伴当赶紧跟上去。老堂倌在后面问道:“还记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