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账记账。”楼下传来不耐烦的回答。
老堂倌点点头,看一眼桌上还剩七七八八的饭菜,再看一眼邋遢道士道:“还打包么?”
邋遢道士本来追了两步,闻言颓然的站住,郁闷道:“打,不打我吃什么?”那老堂倌便将陶良辅三人那桌的饭菜,收拾出来,装到邋遢道士随身的饭钵里。
沈默突然感到有些心酸,同样是人,有人就可以锦衣玉食,浪费无度,有人却要吃别人剩下的。
但那道士粗豪的外表下,显然没有一颗满不在乎的心,他对沈默的目光十分感冒,撇嘴道:“看什么看,吃完饭还赖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怎么办?”
沈默不禁被逗乐了,心说这人太有意思了,既然小陶子跑了,那跟他聊聊也无妨,便笑道:“对不起,道长可否移驾过来,让在下陪个不是?”
道士警惕道:“不行。”
“为什么。”沈默差点没咬着舌头。
“京城里骗子太多,”邋遢道士愤愤道:“俺来了不到三天,便被骗光了身上的钱财,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
沈默招招手道:“过来坐下喝着茶说。”
邋遢道士便一边走过来,一边控诉道:“所以俺得出个结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说完一屁股坐下道:“要和你们这些人保持距离。”
朱十三瞪大眼睛看着这道士,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痴。
沈默却笑道:“我叫沈默,也是第一次来京城,还请……哎,你叫什么?”
“蓝道行。”那道士说完便捂上嘴,呜呜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默也不戳穿他,笑道:“原来是蓝道长,听你的口音像是山东人吧?”
“东海崂山上清宫掌门”蓝道行道:“座下弟子。”
“原来还是名门之后。”沈默肃然起敬道:“失敬失敬。”
“客气客气。”蓝道行谦虚几句,一阵心酸道:“你别看俺现在这么邋遢,落魄,想当初俺在胶东的时候,比俺师傅都风光,远近百里的大户人家,遇到没法弄的麻烦事儿都找俺呀,俺不是骗你的,都有从济南跑八百里去崂山找俺的。”说着一副好汉就提当年勇的神情道:“俺们那人都说‘北京有陶天师,山东有蓝神仙’,这可不是俺自己吹的。”
“那么牛的话,还来京城作甚?”朱十三不信道。
“俺这叫入世修行,懂不懂?”蓝道行吹胡子瞪眼道:“来这红尘里打滚,是为了修心的。”但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便起身道:“不和你们这些饱食终日的扯淡了,俺现在可饿的紧,要回去吃饭了。”
沈默赶紧挽留道:“何必去吃那些残羹冷炙,咱们自己叫菜好?”便对老堂倌道:“好酒好菜尽管上,今日我俩与蓝道长相见是缘,定要一醉方休,对不对呀,十三哥?”
朱十三只好道:“那是。”他知道沈默必然是在打这个道士的主意,虽然他并不觉着,这家伙有什么用处。
“那俺就不好意思的叨扰了……”蓝道行挠挠头道:“是这么说吧?”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爽朗笑道:“实话跟道长说吧,我已经足足有一百天,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沈施主太客气了,贫道只不过稍施‘舒心诀’,只是小手段而已,”蓝道行肃穆道:“就算这一顿的餐费吧,你不必再给钱了。”
朱十三现在也觉着,这个道士可爱极了。
过一会儿好酒好菜上来,蓝道行咽口水道:“那俺就不客气了,俺知道你们都吃了。”沈默两个苦笑着点点头,便看他吃的满嘴流油。
等到四五杯酒下肚,蓝道行便面红耳赤,有些飘飘然起来,嘴巴便跟没了闸门似的,开始吹嘘起他的高强道法来:“想贫道曾在上清宫学过多年的道法,倒不是夸海口,就算我那师傅也不如我。”
听他开始自吹自擂,沈默两个也在一旁不住的夸赞附和。等再有两杯酒落肚,这道士酡颜更甚,嘴里更是信口开河道:“鄙门上清宫,那道法委实是高深莫测!随便学得一门,就可受益终生。”
“不知道长最擅长什么呢?”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是炼丹画符,还是呼吸吐纳……”
“都不是,”蓝道行神秘兮兮道:“我最擅长的,是扶鸾起乩。”
“哦,果然是一门好法术啊……”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但沈默确实有些失望,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和马吊的风靡程度相比,那无疑就是扶乩了。
所谓扶乩,便是以箕插笔,使两人扶之。然后由扶乩人拿着乩笔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所写文字,由旁边的人记录下来,据说这就是神灵的指示,整理成文字后,可以预测吉凶,再根据神的指示去办。
从西汉开始至今,此风愈演愈盛,到现在已经成为士大夫闲暇时的重要娱乐,沈默就亲眼见过数次扶乩,虽然搞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也不敢断然否定鬼神之说。但是这玩意儿会的人太多,已经成了烂大街的玩意,怎么用来奇货可居?
但蓝道行的下一句话,让沈默的想法,实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听他慢悠悠道:“我会请紫姑神起乩……”
话音一落,就连朱十三也肃然起敬,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乩神里,公认是紫姑神最准。那这位有着美好名字的神祗,又是何方神圣呢?答案是管厕所和猪圈……其实只说厕所就可以了,因为农村的猪圈就是厕所。
但不要小看这厕所。内急的时候找不到厕所,比肚子饿了找不到饭馆还严重。所以紫姑的乩语最灵。蓝道行会降紫姑,自然本事不小。
“据说只有那些与神有缘的灵体,才能请动神祗;能请紫姑神,那就更是万中无一了。”朱十三不解道:“这么好的徒弟,你师父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俺觉着师傅年纪大了,便让他将掌门的位子交给俺,他好享享清福,抱抱孙子什么的。”蓝道行醉眼迷蒙道:“结果他就把俺赶下山了。”
惹得朱十三捧腹大笑他‘活该’。
蓝道行怒道:“俺是一片孝心,却被你们这些人当成了驴肝肺!”
沈默摇摇头,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
“知己啊……”蓝道行便不看朱十三,只跟沈默说话道:“小哥你来这儿,好像也是等那个小陶吧?”沈默发现他双目清明,口齿清晰,哪还有半点醉态?
这真是个不好把握,更不好掌握的人啊。沈默不由暗暗道。口中却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一直瞅他,就抢在你前面起来了。”蓝道行不无得意道:“俺是个很会抓机会的人啊。”
“你来北京也是为了抓机会?”沈默给他倒茶道。
“那是,”蓝道行也不装傻了,抓起盘里软绵绵的艾窝窝,塞到嘴里道:“这个真好吃,就是有点塞牙。”便道:“实话实说吧,我就是想让我师父看看,……上清宫掌门算什么?我要做邵元节、陶仲文那样的天师!总领天下道教,然后命令我师父,重新收我如门墙,并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蓝道兄真是执着啊,虽然这份执着有点绕……
第三一五章 扶鸾起乩
这是个最坏的年代,这是个最好的年代。
前者是对大明朝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建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没如此煎熬难过;后者是对大明朝的道士来说,建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没如此风光过……嘉靖皇帝是如此的迷恋长生,如此的宠爱道士,几乎将所有能给的,都赏赐给了三清门徒们。道士们所得的隆恩重典,甚至要比之前一百七十年的总和都多,更是树立起了邵元节和陶仲文这先后两代天师。
先一位龙虎山上清宫道士邵元节,封天师,授礼部尚书衔,钦命总领道教,赐紫衣玉带,封妻荫子,父母皆受荣禄。现一位接替他的同门师弟陶仲文,更因为屡有大功,赐一品服,封少师少傅少保,其荣耀已经到达了人臣的顶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二位成功人士的吸引下,无数人梦寐成为道士,已经是道士的,梦寐成为第三位天师。于是无数人挤在各地道观门前,请求收纳门墙,从事道士这份十分有前途的职业;无数道士离开自己的道观,从各省聚集到北京,请求陶天师收纳门墙,成为天师接班人……之一。
而我们的蓝道行,便是怀揣着接班陶仲文的梦想,从山东老家到了京城,可到了北京才知道这池水太深,这里能人太多,随便一个道士都会好几门法术,他这个只会扶乩的乡巴佬,登时相形见绌,根本入不了陶天师的……徒弟的法眼,别说拜他老人家为师了,就连给他当徒孙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