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伺候的宫女便搬个杌子过来,待沈默谢恩坐下后,站在陛下身后的黄锦提着嗓子道:“传膳……”
只听铛的一声轻响,竟然有悠扬的乐曲声奏响。沈默这才注意殿角一侧的纱幔后,藏着一队宫廷乐师,不由暗叹道:‘皇帝真是会享受啊,吃饭都要乐队助兴。’
伴着这乐声,几十名穿戴齐整的紫衣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整齐有序、无声无息的进到大殿里,在餐桌一侧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食盒,不带一丝晃动。
黄锦又唱道:“拨食!”殿中伺候的十来个,左手拿一条红罗绣手巾的美丽宫女便上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各色御膳菜肴,整齐的摆放在膳桌上。
沈默注意到每个盛装御膳的器皿外,都挂着个小银牌,正在奇怪间,便见宫女们把银牌放进汤菜里试一下,待没有变色后,又有一队小太监,拿着银质的碗筷上前,在每一样菜肴中夹一些出来,吃过没有立毙,黄锦才终于道:“请陛下用膳!”
这时候,菜都凉了……数不清品种的鲜果、干果、蜜饯、饽饽之类的小食外,主菜是清一色的斋菜。
因为道家讲究清静自然,要想长生不老,基本上就不能茹荤,所以嘉靖帝的御膳也是素席,沈默对此早有耳闻,为此还感叹过嘉靖帝节俭呢……听说慈禧太后一顿要吃掉二百两银子,别的皇帝御膳花费也差不多,他觉着光吃饭一项,皇帝一年就能省出好几万两银子。
其实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却也不想想,道士皇帝也是皇帝,只要是皇帝,私欲就难以节制,那些淡出鸟来的真正素斋,偶尔啖之,尚觉有趣,但要是天天吃……这个长生不修也罢。
所以负责御膳的大太监,便把各种山珍海味熬出最精华的汤汁,加入到各种素膳当中,吃起来完全没有青菜萝卜的味道,而是像熊掌鲍鱼一样美味,嘉靖帝这才有了胃口,便让大太监们每日这样备膳。
沈默吃了一块豆腐,觉着很好吃,心说回去也让柔娘做给我吃,他却不知道,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盘豆腐,是需要十几只山雉来配的。而这只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其余菜式也全是看似寻常,实则极为考究,耗资靡费的‘假素膳’。
如果沈默知道,这一桌御斋的花费是八十两银子的话,想必不会再把‘节俭皇帝’的头衔,颁给嘉靖皇帝了。
陪皇帝用膳的时候,沈默注意到,在边上伺候的大太监黄锦,腮帮子一阵阵抽搐,仿佛极是肉痛。沈默心说:‘这人怎么这样?又不是你掏钱,心疼什么啊?’
可事实上,这顿饭确实是黄锦买单。到底怎么回事呢?因为西苑不在皇宫里面,距离供应皇家膳食的光禄寺厨房很远,所以嘉靖皇帝的饮食,就由他身边亲近的大太监来掌管……无非也就是司礼监的一掌印、四秉笔,正好一手之数。
司礼监是十万太监的总管,进钱的地方多,下面人孝敬颇丰,嘉靖帝知道他们都很有钱。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觉着朕连肉都不吃,花不了几个钱,便让身边的几个大太监轮流做东请他吃饭,不再从公家的帐上支出。
这要是一顿两顿的还行,可天长日久皆是如此,就算大太监们都是贪污犯,也已经着实吃不消了。比如说黄锦,已经将自己在什刹海附近的一处大宅第卖了,那可是他准备养老用的啊!却也只能再坚持一个月,愁得黄公公暗自心疼落泪,也不敢明讲,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黄锦的伤痛沈默不懂。反正沈默是吃的很爽,方才在帷幕之后,他看到了一场最精彩的群猴大战。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对皇帝的敬畏,已经随着严嵩耍猴成功而荡然无存了。
是的,在那场交锋中,看似是嘉靖帝力挽狂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实际上严嵩丝毫无损,还化解了赵文华的危机,拿掉了东南总督,重创了李默的气势。可以说,这次是嘉靖赢了面子,面上光鲜;却被严嵩赚去了里子,回家偷着乐去了。
事后回想,沈默发现严嵩在极其不利的境地,毫发无伤且取得如此丰厚的战果,全是利用了皇帝的情感变化,所以他认为皇帝被耍了,更悲哀的是,嘉靖浑然不觉,只以为别人被自己耍了。
想通了这件事后,沈默竟暗暗为严阁老喝彩叫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今天跪啊跪啊,比一辈子跪的时间都多,这让他十分的郁闷,要是没有严阁老为他解气,这顿饭都吃不好。
陪着皇帝用完膳,嘉靖移座偏殿,喝六安瓜片消食。沈默这此没有坐了,只好老老实实站着,心中还自我安慰道:‘站着有助消化,比喝茶管用多了……’
皇帝端着茶盏,开口问沈默道:“你怎么看今天的事情?”
“恕微臣之言,几位大人不一心。”沈默小声答道,便不再多说,对于这种容易触雷的话题,还是惜字如金的好。
“不错,”嘉靖点点头道:“人心隔肚皮,没有哪两个人是真正的一条心,大臣之间是这样,他们跟朕也是这样……”说着带些感伤道:“寡人寡人,孤家寡人,就是永远都没有朋友的人啊……”
沈默知道这纯属无病呻吟,所以也不接话,只是保持一副专心倾听的神态。
果然,嘉靖帝收起情怀,问道:“今天严嵩关于‘姦’字的演绎很精彩啊。朕来问问你,你觉着严阁老和李尚书两位,到底哪个是忠哪个是奸呢?”
沈默心说你饭后消遣,也不能让人搜肠刮肚,会消化不良的。因为这个不能再推脱,皇帝让他隐于帷幔之后,观看大明朝的最高级会议,显然是有深意的……机会降临,就要一把抓住,不然一辈子都没戏,他稍一寻思,便赶紧恭声道:“微臣斗胆,觉着二位大人就像两条河。”
“那两条河?”嘉靖这下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说来听听。”
“长江与黄河……”沈默道。
“长江黄河?”嘉靖帝失声笑道:“呵呵……你未免将他俩捧得太高了吧?”
“陛下心怀九州四方,即使长江黄河也只不过是您心中的一部分。”沈默很有长进道:“但微臣和百姓眼中,代天掌管天下政务的大人们,就像长江黄河一样,关系着我们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过的好还是不好。”
“这个比喻有点意思,”嘉靖笑道:“那你觉着哪个是长江,哪个是黄河呢?”
沈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声道:“不管是长江还是黄河,都灌溉了两岸,也都会泛滥成灾……”
嘉靖帝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长江清些,黄河浑些,但都有用处,也都有坏处,本质上是一样的。”说完,面上终于露出赞赏之色道:“说得很好,巧妙不失坦诚;生动却很精辟。”
沈默赶紧自谦,嘉靖帝起身道:“你说的不错啊,其实都是一丘之貉,但朕偏偏离不开他们啊。”说着走到沈默面前,两眼直视他道:“你将来想做长江,还是黄河?”
第三二七章 皇帝恩赐
将来做长江还是黄河?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十分难以应对,因为选其中一个就相当于否定另一个,都会跟之前的说法相悖,无异于自扇耳光。
但皇帝的问话不能不答,沈默只好拿出无赖精神道:“微臣只知道为圣上分忧,陛下需要我做长江,臣就清澈见底,需要我做黄河,臣就立刻浑浊,毫不犹豫!”显然观摩严前辈的演出不无裨益。
嘉靖没想到沈默作此回答,不由哈哈大笑道:“小滑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把皮球踢还给朕,你算是为朕分忧么?”
沈默有些忸怩道:“微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着两位老大人都有好的地方,也都有不好的地方,微臣不想像他们一样,微臣觉着也许可以更加改进一些。”
嘉靖帝颔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应该的的。”说着起身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你若是考不中进士,一切都是白搭。”
沈默赶紧问道:“圣上的意思是,微臣还可以参加今年的春闱?”
“如果你愿意的话。”嘉靖淡淡一笑道:“去吧。这次你做的不错,朕要给你点儿奖励。”说着招招手,让那黄锦过来道:“去,把我的灵丹拿一粒来……”
沈默:“……”
“朕的灵丹,能祛百病,增七年阳寿。”嘉靖很自豪道:“除了今天来的三个家伙,群臣中只有陆炳有福享用过。”
沈默赶紧摆出很激动的表情道:“皇上,皇上,微臣,微臣……”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嘉靖以为他是受宠若惊,却不知沈默乃是单纯受惊……那玩意儿可是重金属严重超标啊,据说严阁老曾经吃爆了菊花,沈默可不想重蹈覆辙。再说就算吃不死人,重金属会在身体里沉积,万一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怎么办?
所以他打定主意,回去就把这颗丹药藏起来,等以后科学昌明了,让后人化验化验,看看嘉靖帝到底吃的是什么鬼东东。
黄锦很快去而复返,用托盘端着个漂亮的青瓷小瓶,走到沈默面前,便听嘉靖帝道:“不要嫌朕小气,这丹药用几百种价逾黄金的材料,本钱极高,且一炉练不出来几个,只此一颗,别无另赐了。”
沈默赶紧跪接道:“谢陛下隆恩,微臣岂敢,能有此一粒,就是微臣三生有幸,祖坟上冒青烟了。”
黄锦将那小瓶递到他手里,小声道:“陛下所赐,你得当场服了。”
‘啊……’沈默差点惊叫出声来,颤巍巍的拔开瓶塞,看见里面红艳艳的一颗鸡蛋大小的丹药,恐怕毒不死人,也能把人噎死。
黄锦又给他端一碗水来,看来是非要他吃不可了。
沈默端着那碗水,捏着那颗又大又圆又红的丹药,久久不见动弹,过一会儿,竟然大颗大颗的掉下泪来。
嘉靖帝奇怪道:“你怎么哭了?”
沈默搁下碗,擦擦泪道:“微臣君前失仪,真是该死……只因为想起那远在千里之外,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的父亲,他的身体本就不好,为了我的案子担惊受怕,现在也不知怎样了……”说着俯身请求道:“微臣恳请陛下,将此丹药赐予家父,让微臣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