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为了爹娘的名分,跟朝臣们争斗了十几年,甭管原先是不是真孝顺,反正他现在已经坚信自己是大孝子了,闻言十分感动道:“百善孝为先,能在灵丹妙药面前,想起自己的父亲,这说明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朕怎么会怪你呢?”说着一挥手道:“把这颗丹拿回去吧。”
“谢陛下隆恩。”沈默偷偷擦汗,还没来得及庆幸,又听皇帝十分慷慨道:“我大明以孝立国,孝行应当嘉奖。黄锦,再去拿一颗来……”
沈默差点没趴在地上。
黄锦只好又回去拿一颗过来,嘉靖帝有些肉痛道:“这颗没有要转赠的人了吧?”
沈默眨眨眼,艰难道:“有……臣的未婚妻,她本是大家闺秀,却陪着微臣千里北上,冰天雪地、风餐露宿,将微臣伺候的没遭一点罪,可是她却因为长途奔波,积劳成疾,到通州时便病倒了,到现在还没好……”
“婆婆妈妈的傻瓜,心里光装着别人,没有自己。”嘉靖帝笑骂一声道:“拿回去吧,拿回去吧,你自己无福消受,却怪不得朕了。”
这就是逐客了,沈默赶紧乖乖行礼退下,在太监的引导下出宫不提。
这厢间,嘉靖已经进了静室,在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黄锦一手端着个金镶玉的水杯,一手捧着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丹药,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从瓷瓶中将‘大红鸡蛋’倒出来,张嘴送进口中,又就着水,使劲吞了下去,噎得他也是连翻白眼,黄锦赶紧上前为陛下抚胸,嘉靖有些郁闷道:“你说陶天师也是,就不能把丹药炼小点吗?”
黄锦笑道:“要不主子,咱们下次切着吃吧。”
“笨蛋,切开了灵气就散了。”嘉靖帝白他一眼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出去了别说跟着朕好些年,省得给朕丢人。”
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之人,听了嘉靖这句看似无心的玩笑话,黄锦却吓得脸都白了,跪下砰砰磕头道:“主子爷,您可千万别赶奴婢走,呜呜……”说着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弄得嘉靖一阵哭笑不得,只好放弃了打坐,拿脚踢踢他道:“行了,别哭了,瞧你这点出息,还没说让你去干什么,就吓成这样。”
黄锦的胖脸上满是泪水道:“俺们这些太监,都是主子爷的奴才,这奴才的地位高下,就是看得宠与否。要是主子爷把我赶出去,他们还不得把我往死里踩啊……”
“不会的!”嘉靖听了很爽,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摆下手道:“朕让你去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干一件人人羡慕的差事,保准你比在朕身边还风光。”
黄锦抽泣道:“那也不比主子爷身边好。”
“没出息的东西,”嘉靖佯怒道:“朕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奴才!”
黄锦赶紧老实道:“奴才听话,奴才一定比谁都听话,主子爷您说吧,让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奴才眼都不眨一下!”
“朕可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奴才。”嘉靖哈哈笑道:“好了,跟你直说吧,朕准备让你南下。”
“南下?”黄锦瞪大眼道。
“去浙江,”嘉靖沉声道:“把江南制造局和市舶司重新振作起来!你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事儿还得你来办。”
“哦,奴婢明白了……”江南制造局和市舶司,一个管督造丝绸布匹,一个管与西洋的官方通商,都是内廷的衙门,直接隶属于司礼监。当年黄锦正是因为在制造局差事办得好,才被嘉靖提拔进司礼监的。
也算他福气大,前脚离开江南,后脚倭寇就来了,叮呤当啷一打仗,市舶司的商船出不了海,大明朝那广受欢迎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也无法变现,光这一项损失一年少说在千万两白银以上。
“朕也是痛定思痛啊。”嘉靖帝一脸追忆道:“当年海上畅通的时候,咱们大明花钱如流水,却从没窘迫到今天这个地步……朕的寝宫,还有京城的城墙至今没钱修;地震了,还得借大户的银子赈灾。”
“国家没有钱,但这些事情不能不办,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朕听陆炳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年!寅吃卯粮,卯吃辰粮,总有无粮可吃的一天。”嘉靖帝满脸期盼的望着黄锦道:“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市舶司的贸易停了,制造局的纻罗绸缎都压成了山,只能看着一天天陈旧长毛,却换不来钱,你说该怎么办?”
“重开市舶司。”黄锦还能说什么。
“朕很看好你哟。”嘉靖一脸欣慰笑道:“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将来李芳退了,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谢主子。”黄锦快愁断肠子了,面前却还要满是感激。只是他也知道丑话还得说在前头,以免以后难做:“不过……海上都是海盗,咱们的船出不了海,奴婢干的再好也是白搭啊。”
“放心,俞大猷的水军建成了。”嘉靖道:“朕给他下一道旨,全力给你护航。”说着眨眼笑笑道:“而且朕会重新派个杭州知府,到时候你遇到困难就去找他,他一定可以药到病除。”
“哪位大人这么神?”
“现在不能说。”
第三二八章 春闱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的名字叫劝学,是一首广告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作者名唤赵恒,职业是一位皇帝。这位皇帝通过描绘出鱼跃龙门一夜暴富、光棍娶妻等赤裸裸的诱惑,大肆宣传他们家的科举。为的就是让天下人为他们家的科举而疯狂。
但广告毕竟是广告,光夸大疗效,却不说这一条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路。事实上,科举考试是地地道道的万中选一,且不说中进士,单说要成为算是初步成功的举人,需要经过三级童生试,录取率是三千分之一,再经乡试及其预备科试,录取率是二百五十分之一。当然因为可以重复考试,实际淘汰率要降低许多,但‘十万中选一’的录取率还是有的。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文场搏杀何尝不是如此呢?
就算那些杀出重围的幸运儿,哪个不是付出了及其沉重的代价呢?他们从一个小小蒙童,寒窗苦读后,参加层层淘汰率惊人的考试,想要最终考中进士,平均需要三十年时间。
三十年啊,足以让一个奶声奶气的稚子,变成胡子拉碴的猥琐大叔,人生中最美好、最宝贵的少年、青年时代,就这样蹉跎而过,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但就是这样残酷的现实,依然无法阻挡这个社会对科举的膜拜,几乎所有的人家,只要有条件都会让子弟读书,参加这希望渺茫的科举,只因为在大明朝,想要当官,别无他途!
嘉靖三十五年二月,经过三年来的层层选拔。又产生新一批的举人,和往届的落第举子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向科举考试的最后一道关卡,发起新一轮的冲击……虽然考中举人,便等于跻身统治阶层,能谋个一官半职,一辈子衣食无忧、受人尊敬、老有所养,已经可以算是成功人士了。但要想飞黄腾达,过上那种‘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的顶级生活,不考进士是不可能的。
为了能充分适应京城寒冷的气候,做好考前准备,各省举子们一般都会在年根前后赶到京城,会试成绩三月出来,所以他们至少需要在京城呆上至少三个月。
两京一十三省,四千五百名考生,每个举人老爷都有三五名甚至十几名不等的随员。一下子一两万人涌到京城,住宿变成了首要解决的问题。客栈当然是栖身的主要场所,精明的商人们也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黄金商机。除了原先的客栈之外,他们提前将贡院附近的房产租赁下来,改建成临时的旅馆,这些旅馆在会试几个月里必定爆满,让商人们赚够一年的钱。
即使那些远离考场的客栈,为了招揽考生,也会临时改名为‘状元店’或者‘状元古寓’之类,让考生们得到一种精神安慰,同样可以有不错的买卖,得到五到十倍的收成。
相应的,京城这几个月的物价也水涨船高,几倍于平时。据统计,这三个月的住宿费最少要四十两银子,加上吃穿住用、人情往来,省着花也得百八十两银子,若再算上往来路费,一次考试的成本,可能就要一百五六十两。
这么大一笔银子,显然不是每个考生都能掏出来的,尤其是那种屡试不第,多年往返于两地的举子,更是无法承担。
所幸的是,各省甚至一些大府都在京里建有会馆,可以为举子们提供免费食宿的场所。这些会馆一般是由同籍贯的官员,捐款或募资筹建而成,平时对本乡入京人员提供住宿,并收取相对低廉的费用以自给。但遇到大比之年,凡是与考试没有关系的人员都要暂时搬出去,专门来接待考生及其随员,且基本上都是免费食宿,以解考生的后顾之忧。
这样的会馆京城有二百多家,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是绍兴会馆。这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大,多豪华。而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举子,实力太强了。
如乡试一般,举子们考前也是要开文会的,还会邀请闲得蛋疼的翰林们出席品评。这些翰林们都是前几科名列前茅的高材生,学问自然过硬,评价也极具参考价值。
翰林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除了品评文章之外,他们还会预测考生中与不中,最终的名次如何。当然因为各自向着各自的老乡,这种话题总会引来不小的争执。
今年的争执依旧不小,但有一点是翰林们公认的……绍兴肯定是及第人数最多的一府,而且其中一个叫诸大绶,和一个叫陶大临的,乃是丙辰科状元的有力竞争者。
这下子两人还没考试就名声大噪了,许多人慕名而来,有参观的,有求教的,也有踢馆的,扰得人不胜其烦。不过好在两人都有良好的风度,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耐心接待每一个来访者,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许多人问他俩,为何可以保持如此谦逊的态度,两人都会不厌其烦的重复这样一句:“吾学不如沈拙言,才不如徐文长,有何可恃?”翻译成通俗的话讲,就是我们考不过沈拙言,才华也比不过徐文长,凭什么骄傲呢?
这无疑让大伙对这两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又问道:“二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