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30节

虽然两县都是人杰地灵,你考得好我也出进士,然而全天下拔萃顶尖的两个士子却都在山阴——论诗画文采,徐文清可为天下第一;论学识深厚,诸端甫敢称状元之才。这两位仿佛两座大山,压得会稽县喘不过气来,让李县令十分的憋屈。

后来好容易出了个陶虞臣,可以在学业上与那诸端甫一较雄雌。但始终没有一个能与那徐文清一争风liu的人物,乃是李县令的一块心病。

但从见到沈默的第一眼起,李县令便有种预感,这小子就是他需要的人。虽然他也知道这感觉不大着调,但现在时不我与,就算是包装也要包出个天才来!

打定主意的李县令,干脆将县里所有的金银匠、锡箔匠趁夜请到县衙,开出重重的赏金,让他们为这怪瓶子镀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匠人们纷纷出谋划策,有的说用包金法有的说用鎏金法,吵了半天谁也不服谁。只好请县令大人明断,信奉‘无为而治’的李知县大手一挥道:“都试试吧。”便一边给几个瓶子,让他们分头捣鼓去。

李县令先去看了用的包金法那些工匠,发现他们的解决方案是,重新打造一个细长的工具,将其伸进瓶内,一点点往瓶壁上敲打金箔,但那瓶壁着实薄脆,没敲几下便出现裂纹。工匠们又将那工具烧红了,想要将金箔烫上,但那瓶颈太长,瓶腹又圆,许多地方根本没法够着,还是徒劳无功。

李县令不由郁闷的摇摇头,再去另一边观看。这边的工匠采用鎏金之法,他们先把水银和金子加工成银白色的金泥,然后将其顺利的涂抹在瓶子的内壁上。

李县令一看有门,不禁兴奋道:“如何将这金子还原本来面目?”那主持鎏金的工匠恭声道:“加热即可将水银赶出。”李县令大喜道:“快快去做。”便满怀激动的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工匠便将那瓶子架在火上烧,谁知这西洋货忒不禁烤,金泥中的水银还没被逼出来,瓶子却被烧裂了底。

反复尝试几次,都没法解决这问题,工匠们只好宣告失败。

三天的时间转眼过去,任凭绍兴城的能工巧匠们想尽办法,难题却依旧无法攻克。两县赌坊也将小童生获胜的赔数提升到了一赔九和一赔十。其实赌坊根本不认为有人会在这场赌局中下注,将小童生的赔数提得高高的,不过是噱头而已。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巨大收益的诱惑,于前一天夜里在两县的赌坊各投下了五两银子的赌注,两大赌坊自然笑纳。这也是到比试双方再次会面为止,他们收到的所有赌资了。

现在全城人的目光重新汇聚到一起,关注着再次会面的双方。

大雨初晴,轩亭口人山人海。

得意洋洋的侯县丞和面容憔悴的张县丞,准时出现在牌楼下。两人见礼之后,侯县城笑眯眯道:“张赞公气色不太好,不要太过操劳嘛。”

张县丞哼一声道:“不用你操心!快快开始吧。”说完便闭上嘴巴,一句也不肯多说……为了捣鼓那个瓶子,他这三天是没白没黑到处请人,还得给知县大人当出气筒,就是这样也没有弄出个丁卯来,今天这是必输无疑。

知县大人倒好,干脆不来看了,他却还要无端受一番羞辱,心中不由将沈默恨了又恨。

侯县丞却不紧不慢,东扯葫芦西扯瓢,磨磨蹭蹭好半天。将会稽县挪揄够了,这才开腔道:“今日见证双方第一场比试之结果。”清清嗓子道:“山阴王贵发何在?”

“学生在,学生在。”在比上次多一倍的保镖簇拥下,王老虎趾高气昂的出来,唱个肥喏道:“见过二位赞公。”侯县丞眉开眼笑的点点头,张县丞干脆没搭理他。

“会稽沈默何在?”侯县丞提高声调,怪笑道:“不会已经逃跑了吧?”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学生为什么要逃跑?”

侯县丞吃惊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面带微笑的白衣少年缓步走出,双手捧着个木盒,从容而揖,含笑道:“学生山阴沈默,拜见二位赞公。”他一出场,便见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到身上,什么王老虎,侯县丞之类,统统变成了背景。

大家伙不禁揉了揉眼睛,心说:‘我的乖乖呦,不会是换人了吧?’便使劲瞪大眼,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少年,只见他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眉目清秀,却也不算绝对的俊美;穿的也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月白布衫,但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俊俏公子所能及。

再想想那个蹩脚的小童生,两个确实是同一个人。可仅仅三天而已,怎么就会有天壤之别呢?

“他的神态变了!”有人大喊一声,提醒了迷惑不解的众人,人们纷纷点头。确实,那日的怯懦畏缩被今天的自信博雅所取代,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孩子,便变成了今日这超凡脱俗的佳公子!

若非看到他的这一面,沈老爷怎会突然对他亲善有加,刻意拉拢?

若非看到他的这一面,李县令怎会投下血本,想要将他抬举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不知不觉瞧得呆了,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风度翩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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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巧匠 (上)

这世上有很多种高贵,或者威严不可侵,或者优雅不可辱,或者圣洁不可欺……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这些人仿佛天生就是应当骄傲的,纵使将傲气藏在心里,纵觉骄傲不对,但别人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不管他面上的笑容多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着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越是谦恭亲切,别人反而越觉着难受。

而沈默之所以让人们如痴如醉,是因为他展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高贵,这种风采让人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忍不住和他接近,向他倾诉,可以把一切交给他。

就连那满心争强的侯县丞,似乎也被沈默风度所慑,竟也不觉抱拳还礼,道:“请问这位公子,那个瓶儿可带来了?”

“在这里。”沈默一拍那木盒,微微笑道。

那王大官人老虎,见这小子一出场便抢尽了自己的风头,心中十分愤懑,不由酸溜溜道:“小子,装什么装,我的瓶子镀金了么,还不拿出来给大爷看看?”一生气立刻露出流氓本相。

“现在还不能给你看。”沈默淡淡一笑道。沈京昨天告诉他,沈炼持续向山阴县令施压,现在长子已经被带到山阴县衙软禁,总算脱离了虎头会的魔掌。

“为什么?”王老虎黑着脸道。

“你求我为这瓶儿镀金,我现在镀上了。”沈默转头望向观众,笑语吟吟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给钱。”老百姓哄笑道:“物料费,手工费,那得不少钱,哪能让小相公自己掏。”不怪民意一边倒,当一个面相凶恶、沐猴而冠的黑社会,和一个温文尔雅、春风拂面的小书生站在一起,老百姓很自然会选择,应该支持哪一个。

“小子,别逼我发飙!”王老虎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现在十分后悔将那姚长子交给官府。

侯县丞在一边劝解道:“通达兄,权且给他几两,等盒子揭开不还是你的。”

王老虎恍然道:“好啊,小子诈我呢!存心想让我发飙,再趁机摔了这盒子是不是?”这是地痞惯用的伎俩,便以为别人也是一般下作。

沈默笑而不语,更让王老虎感到笃定,他不由咧嘴笑道:“小子,我这里有一对金锞子,如果能把我那瓶儿镀上金就是你的。若是没镀上,或者坏了我那瓶,你就还我双倍,如何?”

沈默点头笑道:“甚好。”侯县丞便将王老虎的两颗小元宝拿过来,放在手里一颠,便高声报道:“足金锞子两个,共计一两八钱。”他是司库出身,自然权威,无人争议。

“小子,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王老虎哈哈笑道。

沈默也呵呵笑道:“拿去!”说着便将那木盒轻飘飘的丢到他的怀里。

王老虎没留神,差点就掉到地上。好在他是练家子,身手快于常人,一阵手忙脚乱,但还是接住了。擦擦额头的汗水,他冷笑道:“小子,想算计老子,你还嫩了点。”说着便将那木盒打开,拎出瓶子,看也不看的大笑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说,老子该如何惩罚这个小子?”

“给钱,给钱!”围观群众异口同声道。

“便宜你了,小子。”王老虎终于体会了一把民意的快感,决定大度一把道:“拿来吧!”

“应该是你给钱才对。”人群哄笑起来道:“先看看瓶子再说吧。”

王老虎吃惊的低头一看,只见那琉璃瓶果然变成了纯金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目眩的金光。

“这,这怎么可能?”王老虎大张的嘴巴可以塞进一只蛤蟆,险些松手将那瓶子掉落。

二位县丞拿过那金瓶联合鉴定一番,便由重新焕发光彩的张县丞大声宣布道:“瓶体完好无损,镀金完美无缺!”众人早被那巧夺天工的金瓶深深吸引,此刻闻言自然欢呼连连,仿佛是他们胜利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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