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不禁暗暗摇头,心说:‘竟然真真没人知道这法子。’还没回过神,他便被涌上来的人潮包围,原来是那些两眼通红的金银匠,纷纷朝他磕头作揖道:“沈公子,我们愿拜您为师,请收下我们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又不是金银匠,教你们吟诗作对吗?”
“就凭您这一手瓶内镀金的手艺,就可以当我们所有人的师傅了。”一个领头的金匠恭声道:“师傅,收下我们吧。”“是啊师傅,请收下我们吧。”众金匠又是一阵聒噪。
沈默见不交底是不行了,只好苦笑一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这法子是我从书里看来的,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便是,只是有一点,切莫再说什么拜师。”
金匠们自然乐意,但人群中却发出一阵嗡嗡声,却是那些读书人惊呆了,一个面相堂堂的读书人站出来,拱手道:“这位学弟请了,在下山阴诸大绶,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赐教不敢,共做探讨。”沈默连忙还礼道:“兄台请讲。”
彬彬有礼的态度,顿时赢得了那诸大绶的好感,他也报以微笑道:“请问您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法子。”这话其实颇为不妥……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人家从什么书上看来的,然后大家回去都翻翻书,那法子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还值个什么钱?
但那诸大绶面色坦荡,似乎并不担心这个。周围人也一脸理所应当,没有人觉着他说的不妥……诸大绶是谁?状元之才,爱书成痴,号称‘无书不读、过目成诵’,这样人都没读过的书,得是多么生僻的孤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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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腰酸背痛腿抽筋啊,睡觉去了……梦中票票飞来……
第四十一节 巧匠 (中)
“那本书叫什么来着?”那是沈默前世从某本杂志上看到的,好在杂志上注有出处,让他不至于出糗,双手一合道:“好似是《夷坚志》吧。”
“可是南宋洪景卢所著?”诸大绶皱眉问道。
沈默点头道:“不错。”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要知道《夷坚志》并不是什么生冷杂书,而是一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书,乃是读书人的最爱。
在场的士子们少说有一半看过这书,却没人知道什么镀瓶之法。有的士子便不乐意了,嚷嚷道:“沈学弟不厚道啊。”“何必敝帚自珍呢?”“就是,到底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当然聒噪的基本上是山阴士子,而会稽士子都觉着沈默是有意不告诉山阴人,是以还算安静。
见沈默受到众人的诘难,诸大绶感到十分歉疚,提高声调抬手道:“诸位听我一言。”他俨然是山阴士子领袖,颇有些威信,登时镇住了众士子。只听他朗声道:“沈学弟如此人物,是断不会说谎的。”
“那为何我们没有从《夷坚志》上看到这个法子?”士子们奇怪道:“难道不是一个版本?”
“版本没有第二个。”诸大绶缓缓寻思道:“据说《夷坚志》全书原分为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又按甲、乙、丙、丁顺序编次。著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共四百一十卷。”
“原来有那么多?”士子们难以置信道:“我们至多也不过读过百余卷。”
“这并不奇怪。”诸大绶扼腕叹息道:“蒙元为祸中原近百年,我华夏典籍多有湮没,当初谢学士总裁《永乐大典》时,便说‘其祸远甚于暴秦之焚书坑儒。’这《夷坚志》散佚七成也不是什么怪事了。”说着朝沈默拱手道:“想必沈兄福大,要比我们多得许多卷吧。”
沈默也恍然大悟道:“是这么回事儿!”他前世不是古文爱好者,对什么古书也是一窍不通,但一听到那题目,就立刻想起宋代那位锡匠,而绍兴城这么个书香四溢的地方,却居然无人知晓,这让他十分纳闷。经这诸大绶一说,才把心中的一个疑团解开——原来那部分这时缺失了,可能后才又从什么犄角旮旯跑出来了。
此乃正解也,此书乃是四百多年后。许多学者一齐动手,从《永乐大典》,以及诸多书籍中,先先后后搜辑了一些佚作,这才重新丰满起来,沈默的那则方法,也是后来才搜集进去的。
诸大绶并不打听具体的方子,向沈默表示改日登门道歉,便退了下去。
但围观的人们却不散去,他们不关心这法子的出处,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伙简直要好奇死了。
那些工匠想请沈默私下演示,但里外三层的观众岂能答应,顿时反对声如潮,大有不让我们看,就不让你们走的架势。
一看场面有些失控,二位县丞赶忙出来维持秩序,张县丞放开嗓门道:“大家听本官一言。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如沈公子在此演示一遍,你们这些工匠呢,凭着个人悟性,能学多少算多少。我们这些外行呢,也就是见识一下这奇迹是怎么诞生的,至于就此学会这门手艺,回头改行和你们抢饭碗,那是不可能的。”原来心情大好的张县丞,竟这样能说,沈默本以为他是个闷葫芦呢。
观众们齐声称是,那些工匠也觉着在理,虽然几个大珰心有不甘,但见大势所趋,也只有应允了。
再问沈默,他欣然笑道:“请各位师傅准备个一样的瓶儿,一小片金子,一些水银吧。”
不一会儿,他要的东西送来了,整齐的搁在桌子上。沈默微笑道:“学生动动嘴可以,一动手就要露馅了,还请一位师傅捉刀吧。”说着朝人群中一拱手道:“七哥请上来。”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汉子,神色慌张的摆手道:“俺不成,俺不成。”话音未落,却被他身边个颇为面熟的青年,一把推了出去。
那汉子便是七姑娘她老公,跌跌撞撞的到了台上,也不辨方向便跪下磕头:“大人,大人,草民,草民……”引得人群轰然大笑起来。
那些工匠也面带讥笑,心说:‘看这窝囊样,就不是个好把式。’
沈默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不要紧张,快起来吧。”
那七哥仿佛打摆子一般,低着头小声道:“小相公还是换人吧,俺太紧张了。”
沈默压低声音道:“你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就跪着,想让七姐瞧得起你就站起来!”
七哥浑身一颤,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两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他浑身抖得厉害,双唇颤抖道:“俺,俺不想让她瞧不起。”
沈默笑着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桌前坐下,道:“就当这是你的案台,把那天的工序边做边讲出来。”说着便要抽身退下。
却被七哥一把拉住,满脸乞求道:“俺紧张,俺不会说,俺都忘了那天干啥了。”
沈默苦笑一声道:“好吧,我来解说。”七哥这才松开手,满头大汗的拿起小锤,看他的样子,仿佛举着个一百单八斤重的金瓜霹雳锤一般。
沈默清清嗓子,大伙便屏住呼吸,听他缓缓讲述道:“先将小金块敲打成极薄的金箔。”七哥便将那金片固定在个光滑的铁案板上,用那小锤‘梆梆梆梆’敲起来,起初几下还稍显慌乱,渐渐随着那金片越来越薄,对力度掌控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便将全部精气神凝聚在那方寸之间,再没有一丝杂念。
只见平日里畏畏缩缩的小老头,浑身上下散发出了强大的自信,虽然全神贯注,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程度,便只看到一团灰色的光,再也分不清哪是手哪是锤了。
那金片却越来越轻薄,越来越宽大。
众人凝神平息,欣赏着这神乎其神的技艺,就连那些原本不屑的工匠,也齐齐瞪大了眼睛……敲金箔他们人人都会,但没有一个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快若闪电的。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制钱大小的金片子,便被七哥敲成了尺许见方、薄如蝉翼的一块金箔。
轻轻搁下锤子,七哥长舒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水道:“小相公,俺弄完了。”喝彩声如雷响起,对于高超的技艺,人们毫不吝惜赞美之声,把个闻讯赶来的七姑娘,险些激动的背过气去,拉着边上人就说:“那是俺老公,那是俺老公。”平日里她可是很瞧不起这个‘俺’的。
沈默颔首笑道:“剩下的不用我提醒了吧?”
“俺知道了。”七哥点头憨笑一声,将那金箔紧紧裹在瓶外。工匠们心说:‘看来是要用贴金之法了。’
然后他又将裹在瓶上的金纸轻轻剥下,夹在一双银筷上,小心的插入瓶中,再放些水银进去,用软木将瓶口封住,动作潇洒的持着瓶儿上下左右晃动。
‘怎么又用上了鎏金法?’工匠们心中奇怪道,有大珰忍不住问道:“这样就可以了么?”
沈默呵呵笑道:“基本上可以了,是吧,七哥?”七哥赶紧回话道:“还得半个时辰。”手头没了活,他又手足无措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沈默哈哈一笑道:“我这里有两个金锞子,七哥不妨帮我打一副首饰出来。”说着便把刚刚赢来的两个小元宝递给他,轻声道:“什么首饰值钱你打什么。”
“嗯,您放心吧。”七哥本就是个很厉害的开封金匠,遭了黄河的灾才逃难来了绍兴,但当地人普遍认为北方人手脚笨拙,哪会将这些精细活交给他。开不了张,就吃不上饭,他只好入赘沈家,成了七姑娘的老公,但还是没人肯给他机会,一直窝窝囊囊到现在,心里那个憋屈不平就别提了。
要不人家怎么说,这世上不缺千里马,就缺伯乐呢?这世上不缺才华横溢之人,就缺给他展示的舞台呢?
现在小相公给他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