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轻叹一声,走回座位上,轻抚着潘贵和王德彰的肩膀道:“其实你们好,本官才会好,你们若是不好,本官就更糟糕。”见众人都点头,他便沉声道:“所以各位,让我们和衷共济,一起将这个难关度过去,好不好?”
“好!”众人一齐高声回应道。
沈默终于长舒口气,端起茶盏喝一口,清清嗓子道:“其实现在咱们进行的‘买空卖空’……”顿一顿道:“还是叫期货交易吧,是很好,很有前途的。要解决的,是滥用信用造成的无法兑换现象,而这种交易本身,却是应该被保护才对。”
“那该如何解决?”潘贵傻傻问道。
“又该如何保护呢?”王德彰呆呆问道。
“其实有些危机,”沈默淡淡一笑,希望将自信尽量传递给被他吓麻了爪的众人,道:“只要处理得当,不仅不会为害,还会促进规范,有利于长远发展。”
众人一听说有辄,都很激动道:“大人请讲?!”
“首先,由官府牵头,众位推举出最诚实可信的一些士绅,我们共同成立一个票券管理委员会,将市场上流通的所有票券,按照其数量与商家的偿付能力以及发展前景,分门别类,定出每个商家应该承担的总债务。”
“然后成立一家专门的银号,命每个商家都存入其总债务的一半金额作为保证金……他们寅吃卯粮得来的钱,其实是各位的,是老百姓的,让他们只拿出一半来解决债务危机,已经是极大的优待了。”沈默沉声道:“然后由新成立的委员会,负责对所有缴存的资金进行集中管理。这些钱将用来集中调配,平抑物价。当已缴存商户出现兑现困难时,用其保证金偿还,如果其保证金还不够,可以用其有价资产作抵押,动用共同款项代为垫付,但必须事后及时补缴,否则资产将被没收。”
“并且加入的商户,若新发行票券,必须经委员会审批,并交足保证金。”沈默接着道:“委员会只对商户如实注册、缴存的债务负责,除此之外、不予负责。”
“如此共同承担,便将风险分散,除非全面爆发危机,一半以上发行票券的商号同时面临倒闭危险,否则这些票券就是安全可信的,也是有价值的。”沈默沉声道:“事实上,有官府和诸位的通力调控,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如此,诸位资产的安全性便大大提高,且不用诸位花额外的钱,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交头接耳,感觉这法子颇为可行,前景十分光明,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是不可能一下子答应下来的,都纷纷道:“我们都觉着很好,但还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尽快给您答复。”
沈默知道不可能一次达成,点点头道:“不要忘了,时间不等人。”便让王用汲将他拟定的‘委员会说明书’,每人发了三份,让他们回去尽快商量。
知道大人这是送客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掩不住的失落……原先笃定发财的东西,竟然如泡影一般虚幻易碎,虽然有了大人的补救法子,但还不知道中不中用,让人怎能不揪心?
王用汲和归有光代替他出去送客,沈默则目送着所有人离去,待看不到人影后,他便如掏空了一般,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其实压力最大的一个,就是他!而不是那些还懵懵懂懂的财主们……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人能帮他分担,所有的压力都只能一人扛着,实在是太累心了……摘下头上的乌纱,才发现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沈默将帽子搁在面前的地上,便呆呆的在那出神,直到送客的王用汲和归有光回来,还看到大人一脸木然的坐在那里。
两人赶紧上前弯腰慰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沈默没有看他们,而是愣愣望着远方,声音低沉的问道:“你们说,这一关我要是过不去,是不是我的梦想就全完了?”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当然不会如实回答,而是轻声安慰道:“大人今天的表现十分精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有谁不能接受,所以肯定可以成功。”
“不见得啊。”沈默自己却没自信的摇摇头道:“我现在说的再逼真,也还没有成为现实,而人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要亲自吃过苦头,才会悔不当初的。”说着拍一拍左右道:“都坐吧,站在那儿和门神似的。”
两人呵呵一笑,便坐在沈默左右两边,也将乌纱摘下来,搁在面前,与沈默的帽子整齐排成一行。
三人坐在门槛上,正好将一个门框坐满,下人们都很伶俐,看到如此另类的一幕,全都无声息的散去,整个二堂里静悄悄的,便只剩下三位大人。
寻思片刻,归有光道:“大人,第二遍听您讲了‘委员会’的构思,越发觉着您的思虑之深远,何止超越年龄,简直超越时代,除了天才没法形容了。”
王用汲深表赞同道:“确实。”
沈默被他俩逗笑了,骂一声道:“少拍马屁,我吃多少干粮,自己最清楚了。”
归有光呵呵一笑,马屁拍完了,自然要说点正经的:“但是光把这些人说服了,恐怕还不保险,”说着压低声音道:“真想解决问题的话,还得把他们后面的那些贵官家说服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两者脱不了干系,但那些人自欺欺人的遮遮掩掩,打死也不会承认的。”王用汲郁闷道:“归根结底,书香门第用得了银钱,问不得铜臭,所以跟他们说也白说。”
“这不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么?”沈默苦笑一声道:“但该说还是得说,明天我去彭家王家,后天去陆家潘家,尽人事听天命吧。”大明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和保护……当然是官绅家的……甚至是沈默那个时代也不能企及的,无缘无故的抄家,会遭到上下一齐反对,最终反受其害的!所以即使金刚护体,不惧水火的沈六首,也只能耐下性子,一家家说服,而没法简单粗暴的直接下令。
一想到要面对那些盘根错觉的老家贼,沈默就感到一阵阵凄凉,长叹一声道:“咦,微斯人,吾谁与归?”
“下官。”归有光呵呵笑道。
“还有下官。”王用汲也笑道。
沈默看看左边的老归,见他一脸的坦诚,再看看右边的小王,见他满眼的坚定,自己却摇头笑笑道:“太危险了,还是跟我划清界限吧。”
“大人,您千好百好,就这一点不好。”归有光摇头晃脑道。
“哪一点?”沈默问道。
“明明心里已经千肯百肯了,”王用汲也接话道:“嘴上却还要推辞。”
“大胆,敢诽谤本大人!”沈默笑骂一声,正色道:“我是真不想让太多的人牵连进来,如果真要完蛋,就让我一个人完吧。”说着拍拍两人的肩膀道:“你们两个难得的好官,跟着折了是苏州老百姓的损失。”
王用汲也正色道:“大人,此话差矣,一个沈拙言能顶五十个归有光,一百个王用汲,如果要折的话,还是折了我们俩吧。”
归有光点头道:“是的,方才我们俩在外面合计过了,这件事由我们出面去做,事后责任由我们来担,万一有什么麻烦,不能让大人您折在这一场。”
“放屁!”沈默竟然骂起来道:“臭不可闻!”
第三九五章 起风波
说几句脏话,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沈默发现天还是很蓝的。
归有光和王用汲两个,已经决心和他有难同当,虽然其实是无济于事的,但对他的心灵,是个莫大的安慰。
吾道不孤,尚可行。
翌日一早,沈默便投贴去拜访彭家,彭家这一代的族长彭玺,官至云南巡抚,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品级仍在。沈默给足了对方面子,一口一个老大人叫着,把彭玺哄得十分开心,满口答应支持他的计划。
下午又去了王家,就是那个建造拙政园的王献臣家,当然那位王大人已经在十几年前就入土为安,现在这一代的家长王子让,以左佥都御史致仕,所以沈默依旧还得屈尊登门拜访。对方倒也不敢给他受气丸吃。
一天的拜访下来,沈默倒没什么,身边的铁柱与三尺却忿忿不平起来,三尺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好像大人就应该上门拜访似的。”
“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铁柱点头道:“这些家伙面上看着挺客气的,其实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默回头看看替他打抱不平的属下,轻声道:“记住,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两人低下头,细品着大人的话,心说这就叫修养吧。
谁知第二天再拜访另两家时,遇到的情况,让修养再好的人,也要无明业火心头起——潘家说,他们老爷访友去了,问什么时候走的,说是今早才走。问什么时候回来,说‘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
吃了闭门羹的沈大人,只好再去沧浪亭的陆家,结果接待的人说,陆老爷跟着那个陆绩去平湖,给陆家老夫人祝寿去了。
问问时间,说是今天早晨才走。
沈默怒了,他就是再傻再天真,也知道这肯定是刻意为之的。
“看来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坐着轿子往回没走多远,他命人落轿,对外面的铁柱道:“去看看彭玺、王子让,是不是也外出了。”说着指一指就近的一家饭馆道:“我就在这等你。”
“是!”铁柱二话不说,跑去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