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便往那家饭馆走去,看看招牌,发现是一家专卖包子馄饨等各种面食的铺子,苏州人叫做‘件头店’,乃是穿短衫、下力气的人吃饭的地方,那些有钱人是不进来的。
所以沈拙言一出现在门口,里面原先还挺热闹的大厅,食客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都望向这个锦衣华服的不速之客。但也只是一瞬间,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人再看他了。
此时还算早,大厅里有空桌,沈默便和三尺几个坐下,小二过来问吃什么,他看看周围人,道:“和他们一样。”
小二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吃厌了山珍海味,出来换口味呢,便笑道:“您可算来着了,敝店的鸡油馄饨,可是远近闻名的一绝,牌子响着呢!”
“这位公子可真是来着了。”边上一个食客愤怒的插嘴道:“您要是明天来吃,就得涨钱了。”
小二的骂道:“项老三,快吃你的吧,公子爷还在乎那俩钱?”说着换上一副笑脸,对沈默道:“鸡油馄饨,千张饼,您老还要点别的么?”
沈默摇头微笑道:“听说你们要涨价,涨了多少呀?”
小二瞪了那食客一眼,对沈默赔笑道:“没多少,五文钱涨到六文罢了。”
“涨了两成还叫没多少?”沈默微微皱眉道:“为什么涨价?”
小二的有点不耐烦了,心说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听涨价,脸都绿了,便敷衍笑道:“对不起客官,正是饭点忙不过来,等我忙完了再来和您分……”
还没说完,便听‘叭’得一声,一小锭银子被三尺拍在桌上,就听三尺面无表情道:“说。”
小二登时笑成了花,将那足足一两的小银锭拿在手里,紧紧攥着,点头如啄米道:“这其实是商业机密,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说着回头驱赶那些侧耳注目的食客道:“去去,没给银子不准听!”待众人回过头去,才趴在沈默耳边小声道:“我们老板今天早晨去粮店进货,听相好的掌柜说,米面的进价一下涨了五成!”说着掂一掂手中的银子,用更微弱的声音道:“而且听他们说,肯定还是要大涨的。公子要是家里没存粮,就趁着价钱还不离谱,赶紧去抢购些吧,说不定过两天有钱也买不到了。”
最后,还叹口气道:“您给的赏银,我也得赶紧去换成粮食。”说着摇摇头,走开了。
馄饨上来了,油亮亮,很诱人,沈默却食不下咽,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自己的提案,八成已经被苏州大户们否定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态将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会不可收拾!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老百姓疯狂抢购,商家囤积居奇,最后冲突不可调和,演变成打砸抢的暴动场面。《五人墓碑记》上的一幕幕,仿佛要提前半个世纪上演了。
‘由是观之,一旦苏州城乱,吾或勤王事,死社稷,或革官职,戴罪上京,或脱身以逃,或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更或埋石碑于河底,登高一呼反他娘。’沈默开始很认真的思考起后路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铁柱从外面匆匆进来,看他一脸灰败愤懑,不用问,沈默便知道了结果,呆呆坐在那里如泥塑一般。
“大人,要不咱们走吧?”三尺小声道,跟了大人这么久,从来都是见他不温不火,却没见过如此失魂落魄。
三尺又叫了两边,沈默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咱们走吧。”三尺道:“王子让和彭玺也都离开苏州城了,大人您得回去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好想的?”沈默面色苍白的笑道:“我一没钱,二没势,跟那些贵官家对着干,就像蚍蜉撼大树一般,可笑不自量啊。”说完便拿起调羹,开始吃碗里的馄饨。
三尺和铁柱呆呆看着大人,只见他将送到口中的每一个馄饨,慢慢咀嚼、细细品尝,仿佛吃完这一碗,就再也吃不到一般。
碗里白气氤氲,也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两人都觉着,大人此刻一定很不好受。
将所有的馄饨都吃完,最后连汤也不剩下,沈默这才掏出手帕擦擦嘴,起身道:“走吧。”
护卫们赶紧跟上,一出了店门,铁柱和三尺两个,就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俩一眼道:“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抬着我再找几家米店看看,然后再回去。”说完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三尺小声问道:“真没事儿了吗?”
“大人说没事就没事。”铁柱沉声道:“起轿,去丰盛码头!”那里是粮店聚集的地方。
“大人恢复的可真快啊。”三尺小声嘟囔道:“莫非馄饨还有心灵疗伤的作用?”
“你错了,”铁柱低声道:“是大人只允许自己,软弱一碗饭的功夫。”他毕竟要比三尺更了解沈默一些,觉着大人是有大志向的,岂能在小小的苏州城跌倒?
没错,沈默将所有的痛苦、彷徨、软弱、无奈,都随着那一碗馄饨,统统吃得一干二净。他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满是荆棘的路,那就要坚持走下去!可以允许跌倒失败,但绝不能够在困难面前低头!
因为失败了可以再爬起来,但只要低下一次头,打一次退堂鼓,就会有第二次低头,第二次退缩,最终成为习惯,最终一事无成!
轿子到了丰盛码头,沈默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挂着的‘涨价五成’的牌子是那样的刺眼,焦灼着老百姓的心,也让人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沈默没有下轿,而是听到老百姓愤怒的嚷嚷道:“地娘个比啊,太黑心了吧,一涨价就是一半,还要不要人活喽!”“你们个恶犬,生孩子没屁眼!”
但店掌柜们更加郁闷,他们也不想买这个贵啊,可不这么卖就得赔钱!
人群吵吵嚷嚷,民情激愤,却是骂的多,买的少,显然都对这个价格极为愤慨,大有声讨奸商之势。
最后粮店实在招架不住,紧急合计一下,由粮油商会的会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出面,向人们又作揖又鞠躬道:“爷爷们,祖宗们,你们去常熟、太仓打听打听,现在米价涨到什么程度了,若不是怕砸了招牌,我们早就关门歇业了,现在按二两六卖,已然要把运费赔进去了,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啊……”
“瞎说,赔本的买卖谁干呀!”人们不信道。
“为什么赔本也要干呢?”老头见大家信了,更卖力的讲演道:“赔本也要赚吆喝呗!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应当共度难关,有粮食我们就一定要卖的,赔本也买,赔光拉倒,绝不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他这一番演讲虽然带着表演成分,但效果立竿见影。老百姓还是恩怨分明的,听到粮油商会的会长如此表态,人群的愤怒逐渐平息,毕竟人家粮店没有囤积居奇,涨价也是迫不得已的。
“那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出声问道。说出这种话,往往就意味着忍让了。
“哎,”那会长叹口气道:“咱们苏州城不种粮食,全靠常熟、太仓两地供应,人家说要涨价,咱们就得捱着,什么时候人家涨够了,咱们也就遭完罪了。”
“那就是说,还要涨了?”人群重又骚动道,但这次的怒火,不再是朝着这些粮店了,而是那些可恶的上游大粮商。
那会长刚要点头,却看见远处一个前呼后拥的年青人,正朝自己摇头,便鬼使神差的跟着摇头道:“这可说不准,粮食这东西说金贵,比金子都贵,说贱了,跟黄土一样贱,等过几个月新粮下来,肯定又不值钱了。”说着对众人作揖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粮油商会,这就去府衙那里为大家请命,请府尊大人严令太仓常熟,遏制囤积居奇!”
“好!”老百姓一阵叫好道:“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壮个声势,让府尊大人知道是大伙的意思。”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万万使不得。”会长连连摆手道:“这么多人一去,在旁人看来,就是示威了,会让府尊难堪的。”说着拱拱手道:“请大家都散了吧,我们好去找府尊大人请愿。”
老百姓交头接耳一阵,几个颇有威望的道:“权且信你这一会,我们先不买米,不让你们亏这个钱。”
“多谢多谢。”会长一脸感激道。
“但你们也别耍花样,”又威胁道:“不然砸了你们的店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那是。”会长连连附和道。
在‘粮油会长’连哄带骗、连消带打之下,人群终于是散去了。
那会长长吁口气,虚脱似的双腿一软,若不是身边人扶住,险些就瘫倒在地上,扶住他的是几家粮店的老板,都满脸感激道:“古爷您辛苦了,咱们里边歇着去。”
那古会长摇摇头,使劲站定道:“跟我去请那位爷。”众人不明就里,但他威望太高,尤其是经过方才的事情,简直成了大伙儿的主心骨,都乖乖跟着过去。
沈默没有走,依然站在轿子边,古会长走到他面前,向他抱拳道:“您请里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