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的是潘庹,此人脾气暴躁,见他死不认账、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上前去,抓住陆鼎的头发,大巴掌劈头盖脸地向他揍去。愤怒冲昏了潘庹的头脑,展开一手八十八路王八拳,斗大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陆鼎身上的每一处。一边打一边还骂骂咧咧道:“叫你老小子再嚣张!”
边上人也愣了,大家都是体面人,长这么大别说打架,就是骂人也从没有过的,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好。
再说那陆鼎,起初被打懵了,但潘庹毕竟养尊处优,又是六十好几,体虚无力,打着打着,竟让陆鼎缓过神来。死死抱着他的身体,感受到背上仿佛被捶鼓一样。陆鼎心里的怒火已经淹没了理智,竟然张开大嘴,一口咬在潘庹的耳朵上,伴着一声惨叫,登时血流不止!
王八拳对飞禽咬!门里门外的人,彻底的惊呆了。
这时彭玺不干了,他跟潘庹的关系最好,一看自己老兄弟流血了,怒道:“你个老王八,敢咬人!”便撸着袖子上前,要帮着揍陆鼎。
但王子让跟陆鼎关系好,自然不好不插手,便挡住彭玺道:“你瞎掺合什么……”话音未落,便被彭玺的大巴掌抽上了,他也急了,同样展开村妇拳,跟彭玺战做一团。
这是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说这是干什么啊?还能更丢人吗?便赶紧上前,将两对、四人拉开,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潘庹捂着被咬了半边的耳朵,彻底发疯道:“你们放开我,今天我不把老东西的蛋黄挤出来,我就是他养的!”
陆鼎一擦满嘴鲜血,双眼通红道:“你要是我养的,生出来时就该把你掐死!”
这跟泼妇有什么区别?看他们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众人赶紧拉着潘庹先走,除了王子让,却没人再管陆鼎。
人一走干净,场面安静了,陆鼎也冷静下来,回想起方才的一幕,羞愤欲死,掩面道:“此生休矣!”便朝王子让深鞠一躬,萧索如落叶一般,失魂落魄的离去了。
场中只剩下一个王子让,他回望一下漆黑的大门,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人,却能清晰的感受到无尽的嘲笑,灰心的摇摇头,也步陆鼎的后尘离去了……从门缝里看完这一幕,归有光不禁叹息一声,暗道:‘本来多么强势的一群人啊,只因为一步走错,便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可怕啊。’
回到签押房里,他将看到一幕禀报给大人,沈默表情依然如故,淡淡道:“震川公是不是觉着,我把他们逼得太狠了?”
“瞒不过大人。”归有光对沈默的畏惧,已经深植在骨子里,所以干脆有甚说甚,什么也不瞒他:“卑职担心,他们即使屈从了,也会有心病的。”
“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心悦诚服。”沈默沉声道:“近百年来,对士族的优待太过了,让他们变得自私自利,愚蠢跋扈,只以为荣华富贵是他们应得的,却从不想为大明尽一点义务,承担任何责任!大明落到这般田地,他们要负主要责任!”说着紧紧攥拳道:“这样的蠢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好言好语就蹬鼻子上脸,非得给他们点教训,才知道上下尊卑!”
归有光也严肃起来,他这一生见惯了那些官员的嘴脸,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饱读圣人之书,怎么做了官就骄慢贪婪、不思报效,反而成了国家的蠹虫呢?想到这,他问出了自己苦求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科举害人啊!”沈默沉声道:“对寻常人家来说,要三代积累,风调雨顺,到第四代才能让一人不事生产,专门读书;即使豪门大族,也要花大价钱延请名师,士子本人也非得寒窗数十载,抛却尊严,历尽艰辛,方能从层层‘磨成鬼’的考试中,博得一顶乌纱帽上头。只认为功名是家族花钱培养,自己苦熬而得,有何感戴朝廷之意?纵使多少荣华富贵,高官显爵,所感激的,不过是家族和自己罢了。”说着冷笑一声道:“可见如此用人,本来就不显朝廷待士之恩,而朝廷却责其报效,指望其为民着想,不是痴人说梦吗?”
“那该如何应对呢?”归有光面色沉重的问道。
“给他们一盆凉水,让他们清醒清醒!”沈默苦笑道:“目前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他的戒条。
第四一四章 债转股与证交所
沈默这一手敲山震虎,尤其适合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翌日一早,衙门还没开门,便有几个缙绅悄悄来到衙门口,等候求见,他们昨天晚上商量了很久,觉着摊上沈大人这么位强硬的府尊,还是乖乖低头的好,但关键还得抢在别人前头,捞个首‘降’之功,待遇肯定不同。
但最早的那几个没来多久,便又看见一拨,双方尴尬的点点头道:“来了……”“哦,来了。”“挺早啊。”“你们也不晚呀。”便各自低头数蚂蚁去了。
等到衙门开门,昨天的大户已经来了七七八八,甚至耳朵受伤的潘庹也包着半边脑袋,灰溜溜的跟在彭玺后面,要多低调有多低调的到场了。
门房这次倒没有为难他们,请他们二堂就坐,还给上了茶,问早点吃了没,他们倒了一晚上肠子,又起了个大早,哪个也没吃早饭,只是还得特谦和道:“吃过了,谢谢啊……”
伴着一声:“府尊大人到!”没有任何人指挥,众位缙绅齐刷刷起立,鞠躬,问安,显得十分乖巧。
沈默这次也不再难为他们了,在主位上坐定后,笑道:“诸位都请坐吧。”
“谢大人。”众人惶恐道,屁股只贴四分之一在椅子上。
沈默笑吟吟的目光扫过众人,笑道:“一个个眼睛通红,昨晚上休息的不好啊。”
彭玺一脸愧疚道:“经过大人昨天的教训,我们是如梦方醒,无比内疚,以至夜不能寐,今天一早便来向您请罪了。”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大人,我们都认识到自己错了,真心实意的向您请罪来了。”
“真的?”沈默收敛起笑容道:“错在哪里?不妨说一说。”
便七嘴八舌的发言,有人道:“我们太自私了,光想着自己,不想着苏州。”“我们太糊涂了,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我们太幼稚了……”等等等等。有那表情丰富的,甚至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大骂自己不是人。
沈默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被他逼出来的,当然他也没指望他们能检讨到灵魂深处,他要的,就是一个俯首帖耳的态度而已。所以等这些人说的差不多了,他才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诸位,教训很惨重啊,但能认识到错误,却是弥足珍贵的。”
众人一听有门,态度愈发诚恳起来,便听沈默道:“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官也得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人纷纷点头如啄米,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大人准备如何对上交代?”
沈默淡淡道:“只办首恶,不问胁从,诸位以为如何?”
“大人仁慈!”众人纷纷松口气,他们知道事到如今,不交出几只替罪羊,是没法过关了,便都道:“皆是陆鼎和王子让指使的。”
早猜到他们会把责任推到没来的人身上,沈默心中冷笑,面上却很严肃道:“这条线索很重要,官府会认真调查的。”
将这一页掀过了,才进入正题,彭玺道:“大人,现在苏州城物价暴跌,票券的价格一落千丈,我们这些人是债台高筑,损失惨重,恳请您施以援手,拉我们一把吧。”
“苏州城的物价确实是个问题,”沈默缓缓点头道:“长此下去,确实会乱套的。”说着朝众人笑笑道:“但本官也不知该怎么办,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不如咱们群策群力,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众人假意思索片刻,道:“您看能不能让那些商家,将票券按原价收回去?”说着又心虚道:“当然半价也行,我们这次犯浑,该赔!可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我们谁家都是成百上千口,总得吃饭不是。”
“这个,我其实已经问过了粮油商会的古润东,”沈默皱眉道:“但是他说,连续数月粮价高企,他们又被票券所累,售价低于进价,其实损失是很重的,如果让他们再把票券赎回去,苏州城的粮店就要全部倒闭了。”说着叹口气道:“这次咱们苏州城是鹬蚌相争,被人家渔翁得利了,也不要指望那些粮商了。”
众缙绅愁云惨淡道:“难道大人见死不救吗?”
“救是当然要救!”沈默坚定道:“但是不能靠赎回,而是得想个别的法子。”说着一抚掌道:“我有个建议,诸位不妨想想……既然问题出在票券贬值上,我们想办法使其升值不就行了?”
众人心说:‘说得容易。’苦笑道:“前段时间物价奇高,恐怕还得再跌很长一段时间,想让票券升值,谈何容易?”
“如果票券不再是债务,”沈默沉声道:“而是转变成商号的股份了呢?”
众人有些糊涂了:“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他们没法兑现债务,是否可以将你们手头的债权,”沈默道:“转化为他们的股权,将原本的‘见票付货’转化为按股分红。这样,你们就成了他们的股东,可以参与重大决策,但不干涉他们的正常生产经营。”说着顿一顿道:“但是可以按照股份,分享他们的利润,这个办法怎么样?”
众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那还不知道已经早有预谋了,但听起来似乎比血本无归强得多,便纷纷道:“大人能不能拿出个具体的章程来,让我们商议一下?”
“这个么,”沈默道:“我只能给一个草案,然后你们双方坐下来,开诚布公的逐一谈判,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大家都觉着没问题才能去做,对不对?”
众人一听这样,都点头道:“全凭大人安排。”
于是沈默让他们先回去,等着他跟粮油商会沟通之后,尽快定下谈判的日期。
缙绅们离去后,粮油商会会长古润东和新任副会长沈鸿昌,联袂而至。
与垂头丧气的大户们形成鲜明对比,这两位粮油界的大佬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嗓门都特别的大:“大人,我们给您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