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这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若非跟自己一样穿来的,大明朝谁敢这么叛逆?跟刚见过一面的人,大谈孔夫子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徐渭徐大胆也是不敢的。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沈默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心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便一面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面意味深长道:“冰箱彩电洗衣机……”这就相当于土匪的黑话,地下党的暗号了。
李贽却奇怪的回望着沈默道:“什么意思?什么是兵饷?菜店?蜥蜴鸡?一道菜名吗?”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沈默心说难道是五六十年代的前辈穿越……那样更好,又红又专,杂念还少。便又发送暗号道:“收音机、手电、缝纫机。”
“手印鸡?疯人鸡?这又是什么鸡?”李贽茫然问道。
沈默不禁哀叹道:‘难道是民国穿越来的?’但转念一想,不对呀,似乎民国那会儿不兴应试教育吧?难道竟会是老外穿越来的?
这时,沈默见三尺带着自己要找的人,从衙门里出来了,只好停下胡思乱想,决定等事后找个机会,直截了当的问个清楚。
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官员,望之也就是三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简直就是年轻文士版的陆炳。
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他也姓陆,名光祖,浙江平湖人,与陆炳乃是本家近亲,也是最给陆炳张脸,最讨他喜欢的子弟了。
若是以为豪门大阀尽出些纨绔二世祖,那就大错特错了,关键还要看家教如何。像陆光祖这一脉,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进士,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了。在这种良好的家庭环境中寒窗十载,他以弱冠之年便金榜题名,成为了嘉靖二十六年黄金一代中的一员。
但与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这些走清华路线的翰林不同,他是从基层干起的,先当县令、再当通判,一直干到知府,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秉公执法,清正廉明,深受朝野上下的好评。
打拼了十几年后,去岁他终于完成了在地方上的历练,擢升为吏部文选司郎中——虽然品级上亏了一级,却是实实在在的大飞跃。满朝谁不知道?吏部的文选司、兵部的武选司,一个管着文官的升降;一个管着武将的升降,是平级中最重最紧要的两个位置,不仅肥的流油,且有很大机会晋升侍郎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一出来,那些候缺的官员们,便像见了亲娘一样,呼啦一声围上去,陆大人长、陆大人短的讨好起来。也不怪他们人穷志短,毕竟只要这位陆大人点个头,自己的缺就齐活了,再不用整天排队,受这份活罪了。
但陆光祖并不是为他们来的,他客气的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大人,待下官处理了那边的事故,再来和你们说话。”
大伙儿不敢误了陆大人的事儿,虽然依依不舍,也只好乖乖让开。
只见陆光祖走到那些顺天府兵的面前,轻声说了几句,那些人便乖乖收队,不再管这里的烂摊子了。
陆光祖又走到沈默身边,朝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左右道:“把老侯送回家去,先让他将养着,什么事儿等好了再说。”
左右也没有异议,便将仍然昏迷不醒的侯姓老吏,用门板抬走了。
第五一三章 食为天
三言两语打发了苦主与官差,陆光祖又命人将那些求官人的名字记下来,自己则走到沈默面前,伸手道:“老弟请。”
沈默笑道:“五台兄,给你添麻烦了。”
陆光祖温和笑道:“自家人嘛,就是用来麻烦的。”
沈默开怀笑道:“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便拉一把身边的李贽道:“走吧,咱们进去。”
李贽有些发愣,但仍然顺从的跟在了后面。
三人进到吏部衙门,来到东跨院的‘文选清吏司’,李贽打开签押房的门,请他俩进来。看茶后,分主宾就坐,才问李贽道:“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贽有些不大自在道:“陆大人,在下李贽,字宏甫,福建泉州人,原任国子监博士,因丁祖父忧离任,现服阕返京,等候新职。”把这文绉绉的话说直白点,就是我因为死了爷爷,回家服丧三年,结果回来发现,自己在中央国立大学的教授职位,已经被人占了,只好来吏部再讨要个职务。
陆光祖闻言点点头,看沈默一眼道:“老弟与李大人是旧识?”
沈默呵呵笑道:“是啊,多年的老朋友了,前些年在苏州时,没少跟他打交道。”为了提高学生的录取率,沈默自然精研过《李贽宝典》,称得上神交已久了,不算是完全说瞎话。
李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说出‘我不认识他’之类的傻话来。
陆光祖点头笑道:“如此一来,我不帮这个忙都说不过去了。”便命人去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的花名册,看看有没有空缺可补……七品以下官员的补缺,他可以自专,只需事后报备即可,国子监博士不过是从八品的小官,只是陆光祖一句话的事儿。
趁着这个空当,陆光祖又问沈默道:“老弟你来干嘛?”
“礼部赵部堂给开了封介绍信,我得交过来。”沈默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陆光祖。
陆光祖双手接过,口中道:“派人送过来就行了,何必还要再跑一趟呢?”
“熟归熟,规矩不能乱。”沈默笑道:“再说了,回来都十多天了,也没见见你,心里怪想的慌的。”
陆光祖闻言放声大笑道:“冲你这句话,今儿中午我请了。”说着对李贽道:“宏甫兄也要一起哦。”
李贽尴尬的笑笑,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我请客,才算是上道的,无奈囊中羞涩,请他俩吃包子都得是素馅的,哪敢开这个口。
不过陆光祖根本没想过让他请客,转过脸来对沈默笑道:“叔父听说你回来,早就念叨着,咱们爷仨又可以玩到一起了。不过陛下突然闭关,他只好先去护法,得等着出来再说了。”李贽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还是个高干子弟啊?再看沈默,原来关系这么硬,怪不得在外面有恃无恐呢。
沈默笑道:“是啊,我也很想念老师兄,就等着他出来了。”
李贽又听糊涂了,这都是什么辈分啊……过一会儿书吏回来,伏在陆光祖耳边,轻声说几句,陆光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待那书吏离开,陆光祖道:“翰林院博士,詹事府博士,国子监博士,宏甫兄想选哪一个?”他没有权力提拔官员,所以只能在平级安排。
李贽心里那个百味杂陈啊,他数月前来京里,只因为没钱送礼,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补上缺,再下去都要露宿街头了。想不到人家陆光祖一句话,自己就可以三个衙门随便挑,这让他在如释重负之余,心中也多了几分愤懑。
最后他还是定了要回国子监,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他一个小小举人出身,在别人眼里只能算一匹劣马,要是去翰林院詹事府那种庶吉士打底的衙门,自己教谁去?谁能听自己叨叨?所以还是回国子监,教那帮子监生吧,这样自己的‘李氏应试大法’也还能有用武之地。
衙门有人好办事,这句话果然不假,李贽几个月没办成的事儿,现在有了陆光祖关照,不到一刻钟,便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任命书。
捏着手中薄薄的纸片,李贽感慨万千道:“早知道这样,早把那老混蛋打一顿,就不用受这些天的鸟气了。”
沈默和陆光祖不禁莞尔,一齐起身道:“咱们吃饭去吧,宏甫兄。”
李贽把那任命书贴身收好了,朝两人道:“按说该是我请客的,可二位看我这穷酸样,就知道实在是请不起的。”
两人笑道:“先记着,等日后苟富贵了,勿相忘哦。”
“呵呵……”李贽笑道:“下辈子吧。”此言一出,把两人噎得够呛。
沈默赶忙打圆场道:“宏甫兄惯爱开玩笑,五台兄得习惯习惯啊。”
陆光祖也是涵养很好的,闻言笑笑道:“无妨无妨。”
北京城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王公贵族满地走,官僚政客贱如狗。这些人来钱易,好享受,餐饮业的发达也就在情理之中。在北京城中,全国各地的花样菜系,只要你能想到的,就一定能找得到。
但找得到不一定能吃得到,因为在这座等级森严的城市里,饭馆酒楼也是看人下菜的,大概分四个档次。最高档的是大饭庄,开设在东四、西单、鼓楼、前门外,这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都是高档的大四合院,内里高大宽阔,装修考究奢华,餐桌餐椅最次也得是红木的,墙上挂的字画最差也得是南宋的。甚至小到碗盘勺筷也都是美观精致,一整套一整套的。宽敞的庭院中,还扎有永久性的戏台,除了客人摆堂会之外,平时也有戏班常驻,让贵客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听戏。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这都是些挥金如土的地方,事实上,你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去。因为人家专以达官贵人为顾客群体,俗称为‘伺候大宅门的’,就连寻常官员,普通商人,想去他们那吃顿饭,得到的也永远是一句彬彬有礼却拒人之外的答复:‘对不起,本店客满。’
你要是不服气,说‘明明看着那么多空座呢,怎么就不招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