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一定会是:‘那是给某某大人留的位。’摆明了不赚你这份钱。
这些大饭庄傻吗?才不是呢。人家摸准了上层人的心理,真正的贵人不一定非得用金碗银筷,吃龙髓凤脑,但吃饭的一定得够意思……人家就不愿意跟那些‘俗人’搅和到一起……说白了,上层人吃饭,吃得那叫‘特权’,就为这俩字,掏多少钱都不带眨眼的。
除开这些牛皮哄哄的大饭庄,北京城最多,叫得最响的,是遍布全城的饭馆儿。这些饭馆儿比大饭庄低一个档次,一般开在普通四合院里,或是临街的铺面房,有单层的,也有两层的。没有十几、几十间的豪阔宴会厅,更没有大戏台子。一般是楼下散座、楼上单间,楼下适合随意小酌,楼上适合宴请宾朋。单间里也悬挂匾额字画什么的,不过都是从琉璃厂几两银子买来的,餐具也没那么讲究,干净无瑕疵就行了。
如果说饭庄最讲究的是气派、排场,那么饭馆则以菜肴质量取胜了,目标客户就是普通官吏、商人,以及富裕市民,甚至那些达官贵人们,在不摆排场的时候,也喜欢来这些地方,因为这些饭馆子才是北京城‘吃’的精髓所在——菜品丰富,口味繁多,要比一味追求清淡高雅的大饭庄,更适合大快朵颐,而且还便宜很多。
不过寻常老百姓,等闲也是下不起馆子的、跟他们对应的,是不太起眼的‘饭铺’,开在临街的巷子里,最多一两间房,店面十分的狭窄。也做不出整桌的宴席,只供应家常炒菜,口味也比较咸,为的是少吃菜多下饭,摆明了就是管饱的地方,对象就是普通老百姓,有钱人是不屑一顾的。
事实上,哪怕是寻常百姓,也绝不会到饭铺里摆宴席,就是来填个肚子,来了就吃,吃完就走,倍儿省事儿。
但这还不是最低一等,最便宜的是店铺都没有的‘路边摊’,就在马路边上,搁一张长桌,摆两行条凳,顶多再用几根竹竿,撑起个草棚子,给客人遮雨挡太阳。卖得是水饺、包子、馅饼、馄饨、面条,再配点咸菜、小凉菜啥的,食客都是贫民,寻常市民是不屑一顾的。卫生条件很差,但胜在价钱便宜。还有些吃食挑、吃食车啥的,推着挑着沿街串巷叫卖,招揽一些胡同里的居民,跟路边摊基本一个档次。
四个档次的饭庄饭馆,对应着北京城的四个阶层,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各找各的食儿,很少发生江南那种乱串的情况,让人不禁感叹,对等级的遵守程度,谁也比不过京城的人们。
无疑,下馆子最符合沈默三个的身份。
陆光祖已经在京城生活好几年,对各处饭馆了若指掌,带着两人直奔什刹海北边的银锭桥畔,路上对他俩笑道“咱们南方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北京的饭庄做不出那种感觉来,哪怕是从南方来的大厨,一到了京城,就好似被北方的粗豪感染了,再也细不起来。”
“五台兄还是个美食家哩。”沈默对李贽道:“宏甫兄,在这方面咱们可得甘拜下风。”他虽然出身微寒,但十几年宦海下来,早就吃遍天下美味了,这样说,不过是给李贽留面子罢了。
李贽这次没说话,一来是饿了,二来也在反省方才说话太冲,对两个帮助自己的人还那样,实在是不当人子。
说话间,马车到了,陆光祖笑道:“这次咱们吃点地道的北方风味。”
下了车,便看到这饭馆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漠北烤肉张’五个大字。
“要请我们吃烤肉啊?”沈默笑道:“确实多年未曾大快朵颐。”
陆光祖有些得意的笑道:“这家店的老板,据说是当年跟随永乐帝出征漠北的老厨子,一手烤肉的绝活,就连永乐爷也赞不绝口。”
“真的假的?”沈默笑问道。
“不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陆光祖笑道:“但人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北京城的烤肉铺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说话间已经步入厅堂,一进去,一个相貌机灵,青衣小帽,胳膊上搭着条洁白毛巾的小二便迎上来,笑眯眯道:“哎呦,我说怎么今儿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六爷您老人家要来,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又朝沈默两个笑道:“二位爷,小得也给您二位请安了。”一进门,这份儿扑面的热情,南方酒店可是见不到的。
陆光祖笑问道:“楼上还有地方?”
“瞧您说的,就是没有也得给您腾出来啊。”小二笑道:“还是老地方,甲字二号房?”
“可以。”陆光祖点点头,三人便跟着跑堂的上去二楼。一坐进赶紧宽敞的房间,小二立即送上热手巾,请三位爷擦手,口中脆声问道:“今儿想吃个什么,烤肉还是炒菜?”
“废话,来你这儿还能吃什么?”陆光祖笑骂道。
“小得也知道,可也不能不问。”小二陪笑道:“敝店昨天才进一批河套小羔羊,数量有限,专门给您留了一只,咱们就吃它吧?”
“多少钱一只?”陆光祖笑问道。
那小二伸出个巴掌道:“这个数。”
“少拿我当冤大头。”陆光祖依旧笑道。
“您贵人吃贵物。”小二陪笑道:“把那些羊羔子运来可不容易,一路上得精心照料,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青草,统共没有二十只,您老说值不值这个钱?”
“上一只吧。”陆光祖哈哈大笑道:“你们跑堂的这张嘴,能把老母鸡吹成金凤凰。”
“小得说的都是实话。”跑堂的为三人把茶沏好了,又端上些小菜点心来,躬身退出去道:“三位爷稍候。”
不一会儿,跑堂的又进来,将个冒着火星的黄铜锅端来桌上,沈默和李贽一看,里面是点燃的木炭,还掺着一些松枝柏木,心说这就是烤肉的火盆了。
小二又将个圆形的铁质肉炙子坐在火盆上,待烧热了,便将切好腌好的羊肉片,整齐的摆放在肉炙子上,一边摆一边介绍道:“这都是用酱油、醋、料酒、姜末、卤虾油腌了三个时辰的,保准味道足足的。”
陆光祖是常客,自然不用他介绍,摆摆手道:“得了,你去忙去吧,我们自己动手,吃着更有意思。”
“您老有情调!”小二闻言搁下肉夹子,一边嘱咐沈默两个道:“待会儿熟了后,二位爷用竹筷子夹着,在凉水碗中涮一下再吃,那样干净……”说完才出去,把门给他们关上。
只见单间里内火光闪闪,烟雾腾腾,沈默几个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把一尺多长的筷子,边烤边吃,大快朵颐,显得十分粗犷,都感觉十分有趣。
但让陆光祖惊奇的是,沈默和李贽两个,动作竟然比他这个老客还熟练,显然是早就吃过的,不由好奇道:“我在江南没见过这种烤肉店啊?二位是什么时候吃过?”
两人竟异口同声道:“很多年前了……”且都是一脸的感慨回忆。
回答虽然相同,两人的回忆却截然不同。沈默想起了那年的冬天,在张经的卢园,自己和小阿蛮还有柔娘偷偷烤肉的往事,眨眼已经过去七八年了。瓦氏夫人也在一次与倭寇的战斗中重伤,强撑着带领土兵回到广西,便去世了。小阿蛮才十几岁的年纪,便成为奶奶的继任者,这让沈默十分的担心,不知瓦氏夫人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而李贽想的,则要彪悍很多,他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画面,大海,帆船,同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就是李老师在中举人之前的江湖生活啊……是的,李老师曾经下过海,还是一名杰出的走私贩,不过那都是倭寇泛滥之前的事儿了。
第五一四章 这个老师不一般
虽然各有所思,但两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任凭陆光祖如何询问,都不愿将心中的秘密分享出来。被问得急了,便岔开话题道:“五台兄,今天那老吏是个什么来头,宏甫兄把他打了,不会有事儿吧?”
陆光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借着喝酒的动作,不着痕迹的寻思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原本是北京城的二流子,似乎跟吴部堂沾亲带故,便混进衙门来,一直胡作非为,不过有吴部堂的关系在,大家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仍然说的很坦诚。
李贽听了,马上激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陆大人把我扭送去见吴鹏吧!”
“别激动,别激动。”陆光祖摆手笑道:“若是原先,你打了他确实有些麻烦,但现在嘛……打了也是白打,吴部堂不会找你麻烦的。”
“为何?”沈默听出些端倪,问道:“是他恶了吴鹏,还是吴鹏出了什么问题?”
陆光祖神秘兮兮的笑道:“你猜呢?”
“这么说,就是吴鹏出事儿了?”沈默沉声道。这是明摆着的,若是前者的话,陆光祖还会让他猜个什么劲?
“是的,”陆光祖点头道:“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如果这边敢动赵大洲,那边就拿吴万里开刀!”万里是吴鹏的号。
“针尖、麦芒对上了?”沈默一下兴奋道:“那真该浮一大白了!”说着非跟两人碰一杯,一饮而尽才道:“开到什么程度了?”吴鹏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部堂之首、掌握全天下官员升降任免的大明太宰!
毫不夸张的说,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甚至可与内阁相抗衡,岂是轻易可以撼动?又怎会被随随便便的威胁吓到?
但有道是,没有三分三,谁敢上梁山?徐党人要是没有点把握,又岂会说这种大话?
烤肉上的油脂滴落在通红的木炭上,溅起朵朵火花。
“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陆光祖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吴部堂的地位,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稳如泰山,不过这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京察之后,吏部尚书李默倒台,时任工部尚书的吴鹏接任。然严氏父子用吴鹏,皆因其听话尔——凡百官进退,吴鹏悉听命于严世蕃,无敢自专。名为天官,实则傀儡而已。
他的权柄完全被严世蕃掌握,还要替严士蕃承担‘卖官鬻爵’、‘任人唯亲’、‘以权谋私’这样的污名,中外人心,不直吴鹏已久矣。所以当徐党想要拿严党头面人物开刀时,他这个又大又面的软柿子,一下就被选中了。
“据说那边已经列了吴部堂十六条罪状,传达到麾下的科道言官手里。”陆光祖道:“如果大后天的廷议上,赵部堂有什么不测,马上就朝吴部堂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