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沈默觉着有这段时间作缓冲,李贽就不会太难堪了,便答应下来。
搁下李贽的事儿,高拱也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沈默边上,坐在他上首,挤出一丝自认亲热的笑容道:“怪不得跟你共事过的,都说你是‘及时雨’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怪人,尚能如此热心相助。对那些真正志同道合的,肯定会两肋插刀了。”
‘我恨不得插你两刀……’沈默心中愤愤,面上淡淡笑道:“大人过誉了,我还很不成熟,若有做得欠妥的地方,还望您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你沈江南少年老成。”高拱捋着胡子笑道:“倒是老夫,脾气太臭,说话太冲,还要江南你多多包涵呦。”
“大人折杀下官了。”沈默一脸惶恐道。
谈笑风生间,较量开始了……只听高拱道:“江南,还有几日,陛下就要出关了,然后马上就会举行廷议,最近甚嚣尘上的几件大事,便会一一了结。想必到时候,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官这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被牵扯在里头,你说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按照本朝规矩,最高级官员应该经大臣们推荐,然后皇帝批准任用的,称为‘廷推’。其中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以及总督、巡抚,要由‘大小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举;其余的高级官员,则由吏部尚书会同三品以上官员部推。
当然,皇帝除了一票否决权之外,还可以用中旨任命高级官员……所谓中旨,就是不经过六部九卿的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官员或是颁布法令,实在是省时省力。
但皇帝一般不会动用这项权力,倒不是大明朝的皇帝觉悟有多高,怕破坏政治结构之类的,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自讨没趣……但凡没有过得了廷推那一关,却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员,全都会坚辞不受。那可不是完虚的,而是‘你让我干我就去死’那种,除了厚颜无耻的徐有贞外,似乎再也没有官员敢于接受这份浩荡的皇恩了。
为什么不要?难道觉着得来太易,所以非挑战高难度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本朝的风气使然——本朝的官员,是有一把士大夫风骨的,对于来自皇帝的直接任命,向来视为嗟来之食,打死不肯接受。
而且他们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对与那些敢吃、想吃、愿意吃的,他们是极其鄙视的,而那些被任命的官员,往往也因为承受不起被百官唾弃的压力,而主动请辞。
当然也有天顺年间的徐有贞,那种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胆敢冒这个大不韪。对于这种破坏规矩的危险分子,官员们甚至不惜动用传说中的‘封驳权’,也要阻止其得逞。
所谓封驳权,乃是一项可以克制皇帝的权力。如果认为皇帝诏书因不合时宜而不便下达时,内阁可将诏书封还加以驳正,这也是内阁的两大权柄之一;除内阁外,六科也有封驳权,当内廷拟旨交六科时,六科认为不合理者,六科给事中可加以驳正缴回,称为科参。
很显然,一旦动用这‘封驳权’,那就相当于扇皇帝的耳光,摸老虎屁股,没有一定胆量,是不敢干这事儿的。往回追溯嘉靖这四十年,一共有两位牛人干过,且都是首辅,前一个叫杨廷和,后一个叫夏言,然后他俩便一个黯然罢官,一个身首异处了。
所以这二十年的官员都有共识了,封驳权虽然厉害,但这柄双刃剑在伤害皇帝的同时,也会加倍的刺伤自己,所以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一旦有人胆敢接受中旨任命,官员们便会毫不犹豫动用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其捍卫廷推的决心尽显无疑。
面对着来自整个官僚群体的压力,即使强势如嘉靖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酸溜溜说一句:‘廷推非道,臣必君择。’之类的气话,然而重臣出自廷推如故,他也改变不了。
不过嘉靖不会是嘉靖,几十年的淫威之下,还是让百官做出了些让步——廷推时必须有他老人家在场,否则就是程序非法,拒绝任命。
所以虽然大家争了许多天,关于礼部吏部二尚书命运的猜测,也是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有个定论,就是等他老人家修炼完了,好‘合法’的举行一次廷推,把最近的几件大事儿给决了。
而作为小九卿之一的国子监祭酒,高拱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廷议……虽然他人微言轻,跟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的那几位卿一样,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却不妨碍他有庄重而神圣的一票,也许到时候,就是这一票,就决定一位尚书的命运了呢。
‘不过……’沈默心说:‘这关我什么事儿?’不禁暗暗嘀咕道:‘他为何问我这个呢?’不知道这貌似粗豪,实则精明的高祭酒,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第五一九章 廷推
参照昨日张居正所言,心念电转间,沈默已经猜到了高拱的意思……这老匹夫是在借机试探,看看自己跟上面人…比如嘉靖、严嵩、徐阶…的关系如何,看看自己对他的间接拉拢,会给予何种程度的回应。
想明白了这点,沈默便笑道:‘相信您早已经智珠在握了,问我不过是考较我罢了,对么?’
“老夫是真心求教的。”高拱摇头道。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沈默轻声道:“大人最安全的选择,便是随大流。”
“随大流?”高拱皱眉道:“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话糙理不糙。”沈默淡淡一笑道:“您是裕王爷的老师,保守一点没有错,以免被人胡乱联系,给裕王爷添麻烦。”
这道理高拱何尝不知,这些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但他仍然感到不爽,因为沈默说得汤水不漏,没有从中听出一点端倪来。只好再问道:“那你预料,哪一方会胜出呢?”
沈默高深莫测的笑笑道:“先赢的后输,先输的后赢。”
“怎么个意思?”高拱瞪起眼来道:“把话说清楚点,不要打锋机。”
“这话说不明白了。”沈默两手一摊道:“非得等到时候,才能见分晓。”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高拱也没法再追问下去,只好道:“你先回去吧,等朝会过了再说。”
沈默起身,拱手施礼,便离开了高拱的值房。
第二天朝会,沈默和张居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两人便在国子监坐班,因为祭酒大人不在,自然可以随便一点。张居正便跑到沈默的公房里,在那里坐卧不宁,还长吁短叹,晃得沈默直眼晕,想好好办公都没法子。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只好搁下书,望着张居正道:“我说太岳兄,你像个陀螺似的转了半个时辰,难道不晕吗?”
“才半个时辰?”张居正吃惊道:“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你是关心则乱。”沈默笑笑道:“坐下喝点水,放松点,别这么紧张。”
“不该你事儿,你当然不紧张。”张居正一屁股坐在沈默面前道:“你根本不知道,赵部堂在老师那边的地位,说顶梁柱都不夸张。”
“顶梁柱是徐阁老自己,赵部堂还担不起。”沈默淡淡道。
张居正没法否认,只好讪讪道:“反正是顶重要的,要是他真的被拿下了,以后谁来抗衡严党?又要回复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你有脑子,别人也有脑子。”沈默意味深长道:“所以对我们来说,考虑这些问题,好比是杞人忧天,还不如讨论讨论,如何把国子监的教学质量抓上去呢。”
张居正闻言一愣,顿顿道:“江南,你的意思是……”
“叫我拙言,要不干脆直呼其名。”沈默皱皱眉道。
“呵呵,看来你对这个号不太满意啊。”张居正笑道:“其实我觉着挺好的,文雅大气。”
“号是好号,但我不喜欢被人强加。”沈默淡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并不代表我乐于接受。”
“你话里有话。”张居正闻言正色道。
“你误会我了。”沈默笑笑道:“太岳兄,你我志同道合,共谋大计,贵在齐心协力,推心置腹,而不是皮里阳秋,含沙射影,所以你一定是误会我了。”
听完沈默的话,张居正的脸登时火辣辣一片,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他焉能听不出沈默的‘含沙射影’,分明是在委婉的指责自己,前天对他耍了手腕。
没想到沈默能明察秋毫之末,张居正心说,以后可不能再跟他耍心眼了,也更加不愿失去这个战友,便讪讪道:“拙言,我跟你坦白,那天的有些话,确实是高肃卿让我问你的。”
“哦,是吗?”沈默装傻道。
张居正知道他装傻,是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尴尬,便越发过意不去,道:“因为我是他的双重下级,所以不得不遵命行事,但我只是转述了他的问题,说服你的话却一句也没说,因为我不想被你当成说客。”说着定定望着他道:“我最看重的,还是咱俩的关系……你忘了我几次三番的提醒你了吗?”
沈默也不能把他逼得太紧,不然会适得其反的,便点头道:“我是相信太岳兄的,现在相信,以后也相信。”就是没说‘过去相信’。
张居正也重重点头,动情道:“拙言,我定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