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感情,看上去更胜往昔了……只是谁也不相信,对方说的全是真心话,也不可能把真心交给对方。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只能边猜边凑活着过下去。
把心里的刺挑开,沈默便‘语重心长’的对张居正道:“与其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把国子监的事情搞好,让监生们有所收获。”
“还有两个月就乡试了,现在才弄,岂不是晚了点。”张居正摇头道:“而且高肃卿也不会让你动他的心肝宝贝的。”
“国子监里又不是只有那些个选贡生。”沈默笑笑道:“还有那些恩贡、例贡,这些人可不是高大人的宝贝吧。”
何止不是宝贝,简直是高拱眼里的垃圾。张居正道:“朽木不可雕也啊,拙言。”在主流观点看来,只有那些有远大前程的进士才值得投资,这些监生虽然也有做官的资格,却不过只能当个撮尔小官儿,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
沈默笑笑道:“就当练练手吧,一上来拿好苗子开刀,有什么闪失我们可担待不起。”
张居正想想也是,便不再反对。
两人讨论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转眼到了中午时分,高拱回来了,只见他一脸的喜色,便知道发生了好事情。
也许是感觉这样不太庄重,高拱尽力将表情严肃起来,面对着二位迎出来的下属道:“江南,你来一下。”
“是。”沈默不理会张居正促狭的目光,跟着高拱进了他的公房。
高拱将官帽搁在桌上,一面动手解开官袍,一面道:“衣冠楚楚了一上午,可把我热坏了,失礼了,失礼了。”说着便将官服除下,往椅子上一扔,仅穿着白纱中单,拿起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浸,大把大把的擦起了脸。
舒服够了,他才把毛巾搁下,看看沈默道:“快坐啊,我们北方人不像你们南方人那么多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默笑笑道:“热起来可不分南方北方,公子王孙也难免光着膀子。”
“哈哈……就是这个道理,那些个南方人还总笑话我粗鲁,我看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才是。”高拱坐在沈默身边,拿起大蒲扇,一边呼嗒嗒的扇着风,一边打量着沈默道:“江南,你不凡啊。”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沈默失笑道:“下官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哪里看着不凡了。”
“今天的朝会上,真让你给说着了。”高拱道:“果然是先赢的后输,先输的后赢!”
“哦?”沈默问道:“那是谁先赢的呢?”
“听我给你慢慢道来……”高拱的思绪,回到了今日早晨的朝堂上……玉熙宫的大殿上,严嵩徐阶分列左右,引领着六部九卿,几十位四品以上官员,向着北边的龙椅跪了下来,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叩九拜之后,一身大红蟒衣、满头苍苍白发的司礼大珰李芳,高声道:“平身。”
官员们便起身归位,只有严嵩与方钝两人,有绣墩可坐,其余人只能各自站好,就连徐阁老也不例外。
待众人站定之后,李芳将目光投向了大殿右侧靠的黄色纱幔,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偷偷望向那纱幔。
过了一会儿,纱幔后传来一声悠扬的玉磬声,李芳便高声道:“陛下有旨,有事早奏,无事散朝!”
大家好容易才逮着嘉靖一会,哪能这就让他跑了,吏部尚书吴鹏忙不迭出列道:“启奏陛下,臣有事。”
‘铛……’一声磬响,李芳便道:“讲。”
“遵旨。”吴鹏道:“微臣查阅百官花名册,察刑部尚书何鳌,已连续病休一年有余,致使一部尚书等于空悬。按规矩,应当以‘病老不堪用’罢其官,另选贤能任用。”
李芳问道道:“严阁老以为如何?”这其实是代替嘉靖问的,每次都是重复一样的话,嘉靖都懒得说了。
“回陛下。”严嵩扶着绣墩缓缓起身道:“何鳌确实是能吏,可惜这些年来缠绵病榻,一年中倒有十个月在养病,就像吴吏部说的,一部尚书近似空悬,长久以往确实不是个办法,臣也建议,让何部堂荣休致仕,至于刑部尚书一职,还是另外选贤吧。”
听完严嵩的话,李芳又问徐阶道:“徐阁老,你怎么看?”
徐阶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臣以为,吴部堂说的对,严阁老说的更对,这刑部尚书一职,确实应该重新考虑人选了。”何鳌退休,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就连他本人,也递了好几次退休折子,只不过皇帝一直挽留罢了。
见三位重臣异口同声,李芳又扫视其余的官员,问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众人都不表态,李芳便不再看他们,把目光投向了纱幔。
过了一会儿,便听‘铛’地一声磬响,李芳立刻拖长音道:“准奏!”
至于继任的人选,惯例由首辅推荐,严嵩果然‘举贤不避亲’的,推举了刑部二把手,左侍郎何宾继任。
“徐阁老,你可有人选?”李芳轻声问道。
徐阶有样学样道:“回禀陛下,臣推荐太常寺卿严讷,此人公正严明,谙熟立法,足以胜任。”
“还有别的人选吗?”李芳问众人道,百官全都哑巴了,他们知道,自己推荐了也是白搭,待会廷推时,还是严党徐党说了算。
然后便是红豆绿豆大比拼。张四维和徐渭取来了红豆和绿豆,给每位大人各发一粒……当然徐阁老和严阁老各有两粒。吏部尚书吴鹏道:“红豆代表何宾,绿豆代表严讷,开始吧。:”徐渭便端着个陶罐。在大人们面前走过——每位大人都伸手进罐子里放下一粒豆,谁也不看红还是绿。
转了一圈回来,徐渭将陶罐交给吴鹏,吴鹏拿到严阁老,徐阁老,还有李芳面前,四人一同点数。
一共三十六粒豆,数来数去,最后是何宾以二十比十六胜出。
结果一出,严党众人一下得意洋洋,徐阶这一派的脸色顿时难了看。严阁老虽然不苟言笑,却也看似不经意的瞥一眼徐阶,像是在说,小样儿,跟我斗,还嫩了点。
徐阶低下头,退回朝班站好,仿佛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却打起了鼓……刑部尚书之争,对双方实力来讲,其实无关痛痒,但却是双方较量的预演……三十六粒豆,除了他跟严嵩的双份之外,共三十二颗,代表着大殿之上的三十二位高级官员,其中他这一派的有十一人,严嵩那一派的有十五人,中立的六人……至少表面上如此。己方要想不败,就得争取到至少五个中立分子的支持。这看起来有些难,却并非不可能,因为徐阶相信,那六个中立分子,对严阁老的恶感要大于对自己的。
事实上,这几日他降尊纡贵,亲自走访过这六位官员,并得到了他们的亲口保证,所以才有信心站在这里,跟严党拼一拼的。
但结果出来了,自己只得到十四人的支持。中立阵营出现了五五分,六人完全抵消掉了,如此一来全看双方本来的实力对比,这样自己本来在劣势,结果还是在劣势,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徐阶心头涌起一阵挫败感,对后面的局势也悲观起来。
不管他愿不愿意,朝会还要继续下去,把这骨碌过去后,李芳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启奏陛下,臣有本……”兵部尚书许纶颤巍巍出列道,他已经六十有五,身体又不好,只是没得绣墩坐,早累得两眼昏花了,站在那里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帷幔后的嘉靖皇帝终于开口道:“给许兵部搬个凳子。”
李芳边上立着的陈洪,赶紧将个绣墩搬到许纶身后,道:“许兵部请坐。”
许纶诚惶诚恐的长篇道谢,而后搁了小半边屁股在凳子上,仿佛生怕将其坐瘫了。见众大人都望向自己,他有些迷糊道:“你们看我干啥?”顿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许纶更迷糊了,问身边的方钝道:“方部堂,这到底怎么了?”
方钝忍住笑,道:“许部堂,你不是有本吗?”心说我都七十好几了,还没健忘呢,你倒是先失忆了。
“哦,对对对。”许纶赶紧扶着绣墩起身道:“陛下,如今南方战局稍定,朝廷应该将目光稍稍转回北方了。”说着面色沉痛道:“因为这些年南攻北守的战略,蒙古人愈发嚣张起来,几乎每年都能越过长城,逼近京城,如果再不给予教训,俺答怕是真要不把我大明放在眼里了。”
众位大臣闻言纷纷点头,但帷幔后的嘉靖却没有一丝动静,过了许久,李芳终于道:“严阁老以为如何?”他体会皇帝的心意,知道这位道君最怕麻烦,哪怕明知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愿意折腾,所以得让严阁老给皇帝背个黑锅。
严嵩眯着眼,缓缓道:“仰赖皇上的圣明领导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他不紧不慢的给事情定了个调子,然后继续道:“这几年日子确实是苦啊,亘古未见的大地震,北方连年的旱灾,还有铺天盖地的倭寇,鞑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众人不知道,他提这茬干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