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今年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已经三十六岁,却一直在五品上徘徊,近十年都升不上去,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当他知道高拱会晋升吏部侍郎,将祭酒的位置空出来时,他动心了……虽然国子监祭酒无权无势,但总算是小九卿之一,算是步入权力高层,进步的机会要比之前大许多,而且论资历,论地位,他都感觉这个国子监祭酒舍我其谁,所以张居正老早就活动,希望老师能帮自己谋取这个位置。
徐阶也答应了,且早跟吏部打好招呼,尽快举行部推,敲定这件事情。谁知就在部推前夕,嘉靖的上谕从天而降,授意他们推举沈默为国子监祭酒,徐阶哪敢不从?
“那新任祭酒是哪位那?”张居正满嘴苦涩的问道。
“是沈默沈拙言。”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徐阶轻声安慰道:“我总结了这次失手的教训,就是你在皇上那里太陌生,不如人家简在帝心的,这时候自然会吃亏。”说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在国子监干了,我给你把位置挪了一挪,推荐你去参与重校《永乐大典》吧。”顿一顿又道:“同时担任修撰《兴都志》的副总裁,如何?”
“老师让我去修书?”张居正沮丧道:“我这个年纪可不合适做学问,您让我去干那个,还不如把我放到地方上,当个知府……哪怕是知县也好,总能做点实事的。”
“糊涂!”徐阶叹口气,沉声道:“太岳,为师对你的期许有多高,你自己应该清楚,如此心浮气躁,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栽培?”
张居正羞愧的低下头,轻声道:“人说三十而立,学生我都三十有六了,却还一事无成,心里有些焦急了。”
“不要急,不要急。”徐阶拍拍他的肩膀,回到座位上道:“这一点上,你要跟沈默学习。”说着吐露一桩秘辛道:“你知道吗,当初沈默从江南还朝,陛下是准备让他做户部侍郎的。”
‘二十五岁的部堂高官……’张居正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成行?难道是严党从中作祟?”
“不,那时候他的态度暧昧不明,严党争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对他下手呢?”徐阶摇摇头道:“其实是他自己拒绝的。”
“他自己拒绝了?”张居正瞪大眼睛道:“为什么呢?”
“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徐阶沉声道:“他早就预见到,严党一家独大的局面,不会一直存在,不论是严党被打倒,还是自然交办,朝堂上必然会有一次大洗牌,如果你对《二十一史》熟悉的话,应当知道,在这种近似新旧交替的洗牌中被淘汰的,绝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无论你有多年轻。”说着喟叹一声道:“所以他宁肯在国子监这种冷衙门蜗居,也不涉足核心的权力圈子,非不能,实不为尔!就是为了保存自己,好在下一个轮回中大展拳脚!”
张居正凛然受教道:“学生知道错了,请老师指点迷津。”
徐阶喝口茶,颔首笑道:“《永乐大典》的重修工作,原先是我主持的,对其进度还是了解的。”说着伸出两根指头道:“最快还有两年,这项浩大的工程,就将圆满结束了……这可是一桩铁功劳,将来为师要提拔你,也就没人会说闲话了。”
“学生明白了,”张居正重燃斗志道:“定然全力以赴,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谁知徐阶却笑着摇头道:“此言差矣,让你去重修《永乐大典》,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人家都已经干了七八年的才是,你去瞎积极个什么劲儿?出力还惹人嫌的事儿,咱可不能干。”
张居正这下真让他说迷糊了,道:“老师,那您让我干什么呢?”
“全力以赴修《兴都志》!”徐阶沉声道:“你当副总裁,其实是主持全盘工作的。因为总裁正是我本人。”说着意味深长道:“千万不要小看这份差事,它是你缩小与沈默之间差距的关键一步。”
张居正眼前一亮道:“怎么讲?”
“答案就在这本志的特殊性上。”徐阶笑笑道:“但究竟如何呢,还要考考你。”
张居正轻声道:“《兴都志》?”便开始仔细琢磨起来……那所谓的‘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这地方在本朝可是了不得的,因为它是嘉靖皇帝亲生父亲兴献王的封地,也就是嘉靖的龙兴之处。
嘉靖他爹兴献王,是宪宗皇帝的儿子,孝宗皇帝的弟弟,在弘治年间,就到安陆就藩,过上了快乐也痛苦的藩王生活——说藩王快乐,那是因为衣食无忧,美女环绕;但要说这些人痛苦,却也绝不是矫情,因为他们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被豢养在领地上,混吃等死。
所以按理说,嘉靖他们家,将永远告别北京城,在安陆快乐并痛苦的一代代生活下去。但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孝宗皇帝玩痴情、玩计划生育,堂堂皇帝整起了一夫一妻,还只生了一个儿,也就是武宗正德帝。正德帝更觉,玩到三十多,都把自己玩死了,也没儿子继承皇位。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大臣们和太后一商量,于是皇位便落到了宪宗的孙子,孝宗的侄子,武宗的堂弟,也就是嘉靖头上。
嘉靖当上皇帝后,因为皇位是捡来的,所以非常在意自己的正统地位,旗帜鲜明的‘继统不继嗣’,也就是说,我是来继承皇位的,但不是弘治帝的儿子的身份,因为我有爹,而且我爹也是成化帝的儿子,所以我没必要给别人当儿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与大臣们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最终大获全胜,不仅把他爹追认成皇帝,把他妈奉为太后,还将自己出生的安陆,升格为‘承天府’,与顺天府、应天府同级,直隶中央。
就是这个‘承天府’,同时还有一个尊称叫‘兴都’。所以《兴都志》又名《承天大志》,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史学价值、文学价值什么的,而是嘉靖为自己的‘正统’出身造舆论用的!
正因如此,上面的每一篇文章,皇帝都要亲自过目……张居正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老师的苦心……因为皇帝对《兴都志》异乎寻常的关心,并会审阅自己写的每一篇文章,那觐见的机会自然是少不了。这便相当于为自己和皇帝之间,建立起一道联系的桥梁,不仅能混个脸熟,表现好的话,还能让皇帝另眼相看,甚至赏识提拔……其妙处是自己这种一直在权力圈子外的,所没法想象的。
他终于理解了老师的苦心,深深一躬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徐阶点点头,欣慰笑道:“我坚信这一点。”说着挥挥手道:“去吧,做好本职工作,将来合适的时机,你自然会迎来自己的际遇。”
张居正也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又回头,轻声问道:“冒昧问老师一句,沈拙言各方面都比我优秀,您为什么看重我,而有些的疏远他呢?”
听了他的话,徐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张居正以为得不到答案,想要告退时,却听徐阶幽幽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了,我总感觉他温顺的外表下,有着一种颠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冲动。”说着自嘲笑笑道:“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徐阶的后半句没说出来,但张居正听明白了,是:‘所以我不会重用他……’
第五五二章 扞卫
启明星亮,东方微露鱼肚白。磨盘胡同,沈家。
沈安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带人开始轻手轻脚的忙活,还支楞着耳朵,听沈默房间的动静。
当听到老爷起床,丫鬟们开始为老爷打水梳洗时,他便从桌上端起个托盘,双手托着进入沈默的寝室。
沈默正在刷牙,一看他进来,吐出口中的香沫,笑道:“你这个懒种竟起来了。”
沈安尴尬的笑笑道:“今儿是老爷复官的第一天,小得激动啊。”说着揭开托盘上的罩布,露出里面一套七成新、十分干净的绯红官服,微微激动的躬身道:“请老爷更衣!”
“大惊小怪的。”沈默看一眼衣架上挂着的蓝色官袍,笑笑道:“最近胖了些,也不知合不合身了。”
“胖些好,胖些有官威!”沈安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沈默除下睡衣,先着白纱中单、白纱罗袜,再套上玉色深衣,最后着绯袍、踏厚底皂履,系素金腰带,最后戴上乌纱帽。
沈默看着镜子里,那只在江山海牙间展翅飞翔的云雀,感到一阵舒服……他确实不喜欢那只白鹇,总感觉它是‘白拿钱、吃闲饭’的意思。
沈安小心的为他捋顺官袍上每一个细小的褶皱,感慨万分道:“老爷,还是这身官服看着顺眼啊!”
沈默摇头笑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可不是好习惯。”说完便摘下官帽,拍拍沈安的肩膀道:“准备开饭吧,吃完饭我得去上班了。”
今天他去国子监,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要处理一件很棘手的事件——他当初力主留下的李贽李老师,与整个国子监教师、官员之间,产生了相当严重的矛盾。昨日,他收到了国子监四十位教师、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开除李贽,以正学风。
对于李贽的处境,沈默还是有所了解的……话说这位老兄,在国子监博士的位子上,和祭酒、司业顶着干、与同事同僚吵破天,基本上是的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已经到了鸡犬不宁、人心沸腾,不处理就没法办公教学的地步了。
沈默知道,李贽狂放不羁蔑视伪道学的性格使他惹人讨厌。这年代的官场风气极差,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比比皆是,而李贽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因此在言辞中难免露出鄙夷之色。再加上他才思敏锐、辩才无双,从来得理不让人,嘴上不吃亏,也就罢上司、同僚都得罪遍了。
但这依然不是李贽搞得人人喊打,无立锥之地的原因……当他准点到达国子监时,所有的官员和教师,都恭候在‘敬一亭’前……除了李贽之外。
众人向新任祭酒大人行礼,沈默摆摆手,温和笑道:“大家都是老伙计了,我也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先一切照旧,要是没什么问题,就一直这样下去。”
他的表态,让稍显紧张的官员们放松了不少,便提议晚上去聚贤楼,为大人摆桌庆贺一下。
“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着点头道:“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各忙各的,晚上再在这儿集合。”众人纷纷点头,便向大人行礼,然后说笑着散了。
沈默叫住一个五经博士道:“李贽呢?怎么没见他的人?”
“躲在屋里看书呢,”那博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忒浑了。”
沈默笑笑道:“麻烦你把他叫去我房间,就说我找他。”
“是。”博士便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