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身旧官服,却洗的无比干净的李贽来了,沈默起身相迎,温和笑道:“宏甫兄,好久不见,最近怎样啊?”
李贽消瘦的面庞,牵起一丝勉强的微笑,道:“还那样。”
沈默早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不以为意的笑道:“快请坐,这有你们老家的铁观音,尝尝够味不?”
李贽便坐下,闷头喝起茶来,只是沈默不问话,他是绝对不肯主动说一句的。
沈默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道:“宏甫兄,你我也算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为什么如此生分了呢?”其实他想对李贽说的是——身在官场,不说去主动拍上司马屁,但是和上司搞好关系,让领导看着顺眼总是基本的要求吧?且不说我还帮过你,就算我得罪过你,也不该跟我摆这副苦大仇深吧?当然,他不可能把话说那么绝。
李贽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歉意,低头小声道:“大人还是跟我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沈默笑问道:“你又不是乱臣贼子,干嘛要保持距离?”
“在某些人眼里,我就是乱臣贼子。”李贽提高声调道:“他们对我讲的课恨意深重,说我散布歪理邪说,不仅阻止学生来上我的课,还不断写信给御史台,希望他们查办我这个异端。”看来他还不知道,沈默已经接到人家的联名告状信了。
沈默闻言陷入了沉思,对于李贽成为众矢之的真正原因,他其实是知道的……李贽这个人,在思想和教学上太过特立独行了,与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相比,他那套‘李氏疯狂教学法’,简直算不得什么。甚至他狂放不羁,蔑视一切道学的性格,都不是他讨人厌的原因,因为大家当他是个疯子,就不觉着讨厌了。
但有两点,是国子监的儒学教授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其一是他在讲课时蔑视权威,认为绝大多数历史著作,都是‘是非尽合于圣人’,以儒家‘道德至上’的标准,来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这种方法十分的不客观,使很多古人蒙冤难雪,也使后代的读书人人云亦云,是非不分。
所以他在给学生讲课的过程中,十分爱干的一件事,便是为古人翻案,他认为应当以人物对历史的贡献来衡量其地位,而不是从道德出发。
在重回国子监的半年里,他为很多已被盖棺定论的古人翻了案,其中最有震撼效果的有三位——其一,是秦始皇。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两千年来,他一直遭儒生唾骂,鲜有对其功过是非做出客观评价的。而李贽则公然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认为他统一诸侯,废封建、立郡县,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长期的混战局面,实现了国家统一,其贡献要远远超过所犯的错误,其雄材大略与千秋之功,是后世皇帝无法比拟的。
还有武则天,按照传统观念,都认为她是‘篡政’,有悖封建的伦理纲常,所以历代史学家,对武则天的评价都是否定的,甚至那些卫道士,更是骂武则天是‘牝鸡司晨’。在几乎众口一词挞伐声中,李贽却高呼武则天‘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他认为武皇帝‘专以爱养人才为心,安民为念’,仅此一点,就可以是绝大多数帝王比不上的。
第三个不是皇帝,但李贽为她翻案,所引起的震动效果,却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大,她就是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爱情故事,历朝历代都被定性为‘卓文君失身于司马相如’的,那绝不是歌颂对象,而是伤风败俗,即使女子也以她为耻的。
对此,李贽大声驳斥道:‘文君正获身,非失身!’他的意思是,卓文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是‘善择佳偶’,是对爱情、对幸福的勇敢追求!
这还得了?在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女子向来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男人赐予的,李贽却在这儿鼓励女子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此嚣张,纲常何在?天理何在?
所以卫道士们对他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他们更害怕的,是李贽所主张的——童心说!
李贽是泰州学派的重要弟子,虔诚信奉心学,并在王阳明‘良知之学’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他自己的学说——童心说,其核心是‘童心即真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贽认为,人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我;要想保住自我,必须保持本心,而社会的伦理教化、风气纲常,会使童心被遮蔽,所谓‘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他尖锐的反对人云亦云,批判迷信权威,也就是‘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要尊重自我本性!
这个就太狠了!要知道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就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孔子的思想行为,便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孔子的好恶取舍,也成为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到了宋朝朱熹,又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主张,要求所有人都遵守儒家的纲常道德,要消灭个人的欲望,而作为‘欲望’的主体,本我真心也必须被扼杀!
所以李贽的思想,与传统的程朱理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令那些卫道士感到如芒在背,当然要除之而后快了。
了解了李贽现在的处境,沈默对他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给他斟一杯茶道:“宏甫兄,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贽抬起头来,道:“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李贽,你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沈默不禁哑然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宝贵的财富,我唯恐留之不及,又怎会往外推呢?”
李贽不信道:“像我这样的麻烦,哪个上司不是拼命往外推,你怎么会例外呢?”
沈默微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你,你的学说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正确的了!”李贽提高声调道,他愿意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学术,被沈默一问,便如斗鸡一般,竖起了浑身的羽毛,仿佛要随时开战一般。
“别激动,别激动,我可不愿跟你辩论,”沈默赶紧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学术推广开来,对这个国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李贽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道:“歪理和谬论也许会带来一时的好处,但时间一长,其害必现!”说着直视沈默道:“而正理和真相,也许会带来阵痛,但阵痛过后,却可以纠正错误,让事情的发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那你是歪理还是正理呢?”沈默微微笑道。
“我坚信,正理站在我这一边!”李贽坚定道。
“那不就结了?”沈默两手一摊,脸上还是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道:“既然正理站在你这边,我又有什么理由赶你走呢?”
李贽一直冷漠的双眸,一下放射出闪亮的光道:“难道您不怕我给您带来麻烦?”一直以来,他让绝大多数官员敬而远之的主因,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学术,而是大家都唯恐他会带来麻烦,影响自己的仕途升迁。
“如果这麻烦是因为坚持真理带来的。”沈默轻柔、缓慢而又坚定道:“我认了。”
听到沈默‘我认了’三个字,李贽的鼻头一酸,两眼一片水汽氤氲,颤声道:“谢谢大人……”这个坚强的汉子,哪怕是在一家人吃不上饭,沈默雪中送炭时,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因为他认为,别人对自己好,自己记在心里,找机会报答回来就是了,没必要轻易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但现在,他的心中被感动充满,非得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度过了最初的激动,李贽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大人也认可我的观点吗?”
沈默摇摇头,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的学书。”
李贽的脸一下拉下去道:“莫非大人消遣我不成?”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可不相信,一个不认同自己观点的人,会甘愿为自己承担麻烦。
于是他听到了这一生中,最为震撼他心灵的一句话——只听沈默轻声道:“不管你持何种见解,我都会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力。”说着笑笑道:“不止是你,也包括所有人。”
这对李贽的冲击,不啻于他的理论对别人的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一定会消除不顺耳的声音,还没有谁能大度到,让所有声音都响亮的发出,让百花齐放,让百家争鸣的。
但这位年轻的祭酒说,他要这样做……李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沈默接着道:“我相信理不辨不明,只要是真理,就经得起任何人辩驳,所以我会请你们这些学者,在国子监的三公槐前辩论,让全国子监的学生旁听,到那时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任何虚伪的言论,都会无所遁形。”说着看一眼李贽道:“宏甫兄,你准备好上台了吗?”
李贽登时热血上涌,激动道:“随时奉陪!”
“很好。”沈默淡淡一笑,却道:“但你的童心论还很不完善,只有论点,但没有足够的学理上的阐述,这样难免理论不足,临场要用诡辩来抵御,即使胜了也难免落入下乘,让对手和听众心中不服。”
李贽没想到沈默一针见血,直指自己的要害,面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诚实的点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等你准备好了,随时来找我。”沈默点点头,道:“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贽轻声重复一句,双目中放射出坚定地光道:“我会全力以赴的完善自己的学说,直到战则必胜为止!”
“很好。”沈默点点头道:“但在三公槐辩论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那种辩论没有意义。”
“我明白了,我会积攒力量,等待那一天的。”李贽又一次点头道。
“很好……”
第五五三章 请客
把踌躇满志的李贽打发走了,沈默便开始对着国子监的课程发呆,虽然他现在是老大了,但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做一些有意义的调整。既要不引起某些人的不安,又要达到一定程度的改革,这可是个费脑筋的活计,尽管已经有了腹稿,沈默还是得思之再三,非得等成熟了才能昭之于众。
转眼便到了下午,他让人找来王启明,那封联名信就是这家伙送到他手中的。
跟他没必要客气,沈默直接下令道:“从联名上书的人中,找几个有威信的代表过来,我跟他们说道说道。”
“大人,您是要跟他们算账?”王启明小心翼翼道:“俺声明,俺不过是个送信的,俺可是永远跟大人您一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