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滑溜。”沈默笑骂一声道:“对了,给高大人的请柬送去了吗?”
“早就送去了。”王启明笑道:“您老吩咐的事儿,俺哪敢懈怠呀。”
“赶紧滚出去吧。”沈默举手作势要打,骂一声道:“啥时候都不忘了拍马屁!”说着自己也笑了。
“哎哎,俺知道了。”王启明便屁颠屁颠的跑掉了。
不一会儿,来了五个人,三名五经博士,两个国子监官员,沈默依旧满面春风的请他们坐,还请他们喝茶。
五人自然知道沈默找他们来的目地,也早商量好了,一定要强硬一点,不能给大人包庇李贽的机会。但看到大人如此和善的态度,身子登时先酥了一半,再看大人亲自给自己斟茶,一个个更是诚惶诚恐,从里软到外,哪里还能硬的起来。
原先他们想率先发问,如果处理结果不满意的话,便跪地死谏,但让沈默一番春风化雨,竟然谁也不想出头了。互相看看,没一个愿意先吭声的,只好等大人先说。
只听沈默微笑道:“你们的联名信我仔细看过了,也很重视,所以今天一早啊,就跟李贽进行了恳谈,这个你们知道吧?”
大伙点头道:“知道。”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不知谈的结果如何?”
“还是很有收获的,”沈默笑道:“他认识到了,不分场合地点的夸夸其谈,十分不利于团结,答应我以后不这样了。”
众人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呢?”
沈默两手一摊,诚实道:“未曾处理。”
这下大伙不干了,聒噪道:“大人,像那种离经叛道之徒,您怎么还能留他呢?”“是啊大人,留着他只能教坏了学生,败坏了风气,没有一点好处啊!”
沈默听着他们的投诉,表情十分的认真,等到他们告一段落,才微笑问道:“你们认为他是错的?”
“那当然!大错特错!”众人嚷嚷道:“何止是错,简直是犯罪!”
“是吧?”沈默笑笑,摸一摸下巴整齐的胡须,道:“既然都认为他是错的,那就好办了。”
“怎么办?”众人巴望着他道。
“和他公开辩论!理不辨不明嘛,既然你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群策群力把他驳倒!”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让他的错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没脸再在这混下去,乖乖卷铺盖走人。”说着笑笑道:“以免人家说咱们国子监内斗啦、不能容人啦……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要来了这么个结果,有心说‘不行,俺们不辩论!你得直接把他撵走!’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这些人加起来,也辩不过一个李贽吗?
读书人都是动口不动手的,要是连口都不敢和人家懂了,传出去肯定会被人鄙视的……虽然他们对李贽那张利嘴都十分畏惧,但一想到是以多欺少,便不那么打怵了,心说蚁多还能咬死象呢,何况我们不是蝼蚁,他也不是大象。
合计片刻,他们终于应下了这一场辩论,但要求李贽不能在这期间,继续散布他的‘歪理邪说’了。沈默早猜到他们会有这个要求,便痛快答应下来,起身相送道:“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聚贤楼上见。”
五人这才想起,今儿还有一场给大人的贺喜宴呢,赶紧各自回去了。
沈默离开国子监时,天色其实还早,三尺打趣笑道:“大人,这会儿子的饭馆还没开火吧?”
沈默白他一眼,淡淡道:“去吏部。”
三尺这才知道,原来大人竟要去接高拱,不由小声道:“不是已经送请柬了吗?还亲自去干什么?”
对于他智商,沈默只有一个字的评价,道:“猪……”
国子监离着吏部衙门可不算近,一个挨着地坛,一个在紫禁城西边,轿夫紧赶慢赶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好在他出来的早。所以到衙门前街时,吏部还在办公呢……不用进去,看看外面那条长长的队伍就知道。
一看他是四人抬的轿子,守门的兵丁拦都不拦,便径直放他进去了,沈默轻轻挑起帘子,想起自己刚回京那次,心中不禁暗暗感叹,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进到院子里落轿,三尺便持着沈默的拜帖先去高拱那里通禀,等沈默下了轿子,走到吏部右侍郎的值房时,高拱已经站在门口了,爽朗笑道:“江南啊,你太多礼了。”
每次听他叫自己‘江南’,沈默的心就抽搐一下,还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只能安慰自己,这就像被那啥,如果不能反抗,就只有享受了,谁让自己现在跟裕王混,必须跟高拱搞好关系呢?
两人寒暄着进了高拱的值房,离开国子监,双方没了直接隶属,而变成一种老上司、老下级的关系,反而相处起来比较融洽,至少高拱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再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
当然,这是比较阳光的想法,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沈默通过不懈的努力,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或者换种说法,就是在裕王那里,变得不可替代了,所以高拱才会真正尊重他。面子向来都是自己挣得,别人给的是靠不住的,这话永远不过时。
只听高拱笑眯眯道:“拙言啊,当上祭酒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问老夫就是。”他就有这本事,本来出发点挺好的,可话一说出来就让人听着别扭。
好在沈默已经习惯了,感激的笑笑道:“有的是跟大人请教的地方,您老到时候别嫌烦就行。”
高拱哈哈大笑道:“哪儿的话?你我忘年之交,正应当好好亲近,我家的大门是永远对你敞开的。”
“改日定要拜访。”沈默笑道:“不过今天,还是请大人跟我走,跟我们这些老部下聚一聚去。”
高拱这个高兴啊,心说:‘唔,这小子不错,有情有义、念旧,升了官也没浮躁,确实是好样的!’便欣然前往。
却也不想想,人家都当过省长的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不过当个中央大学校长,有什么好激动的。
去饭庄子的路上,自然不好再坐官轿了,三尺早备好了马车,请二位大人上去。
这年代,谁初入有马车,那就相当于沈默上辈子的宝马奔驰,还得是七系、艾斯级。所以高拱上了车,便笑道:“你是真阔气啊。”不过也只是随便说说,因为大家都知道,沈默娶了大财主家的女儿……当初为了救未婚妻,沈默遍请京城名医,每人的出诊费都是一千两!这段传奇到现在还有人提起,所以没人会将他的生活与贪污腐败联系起来。
沈默看看装饰典雅,造价不菲的马车内壁,苦笑道:“这都是拙荆的爱好,其实我觉着,生活还是简单一点好。”
高拱看看他身上的布袍子,摇头笑道:“有福不会享了吧?又不是偷的抢的,大大方方的享受就是,他们要是羡慕,也娶个富家小姐啊……”“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沈默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高拱想起一事道:“明儿有早朝,要廷推的,你可别缺席了。”
“是么?”沈默愣一下,苦笑道:“要不是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也得参与这事儿了。”
“这是好事啊,”高拱笑笑道:“明天会推举新任的礼部尚书,还有苏松巡抚,人选也就是那几张老面孔,你准备选谁?”
沈默不假思索道:“大人选谁我选谁,这还用问吗?”
高拱对他的态度很高兴,但口上还要教训他道:“怎么能如此儿戏呢?一票虽不顶事儿,却代表整个国子监的立场,切不可草率为之。”他还想说‘那就是一种犯罪’,但觉着太过严厉,便打住不说。
“大人教训的是。”沈默却正色道:“但下官初次参加廷推,很多事情不懂,所以觉着‘萧规曹随’是最稳妥的。”传说拍马屁的最高境界,是‘踏雪无痕’,就是说明明拍了马匹,对方却不觉的你在拍马屁,只感到浑身舒坦,所以效果最好。
从数次面圣的经过来看,沈默无疑是将此门神功练到极致的高手,如今只是随便使一小手,就让高拱吃了人参果似的暗爽不已。为啥?因为沈默用了个典故‘萧规曹随’,萧是萧何,曹是曹参,这两位前者是西汉的第一任丞相,后者则在萧何死后接任。曹参上任后,对萧何的政令法律一字不改,只是照着执行。皇帝笑话他毫无建树,他便问皇帝:‘我跟萧何比较,哪一个能干?’皇帝很实在的回答:“好像不如萧相国。’曹参便笑道:‘陛下说的对,在管理国家上,我确实不如萧相国。既然他已经制订了一套规章。我们只要按照他们的规定照着办,不要失职就是了。’于是便有了‘萧规曹随’的典故。
高拱一听沈默用典,自然就把自己代入萧何,把沈默代入曹参了,如此得出的结论必然很喜人。这比什么示弱表忠心都强多了。
沈默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他已经彻底看清,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在徐阁老那里都不会受到重视。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奈,他觉着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可人家偏偏就把他当成后娘养的,要是再在那一棵树上吊死,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得在冷衙门里养老了。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慎重考虑之下,他决定另攀高枝了……深谙斗争之道的沈默很清楚,没有贵人相助的话,是不可能在一拨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存活壮大,更没有入阁的可能。如果没法如阁,无论自己有多崇高的理想,也都将化为泡影,没可能实现,所以他必须得主动一些,不能坐以待毙。
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高拱。原因有三,其一,如果裕王能登上大宝,那凭着与裕王的深厚感情,高拱必然是首辅的不二人选;其二,高拱现在还没什么实力,第三,大家比较熟,而且原先就是上下级关系。三方面原因综合起来——高拱要为将来那一天做准备,所以必须组建自己的队伍,而他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招徕各路神仙,所以自己一旦向他靠拢,必然会被视为左膀右臂,自己的付出,也必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种事情属于痴男怨女一拍即合、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在去往饭庄的马车上,两人心照不宣的完成了约定,高拱十分的高兴……话说他今天一直很高兴……便觉着应该对沈默表示表示了,想了一会儿道:“马上就要考京官了,你有没有需要关照的朋友,尽快报给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