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565节

“还真有两个,回头把他们的资料给大人送过去。”沈默闻言不由笑道。他本来就是要找高拱,解决吴兑和孙铤的问题,现在高肃卿能主动提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至少能说明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到了聚贤楼。

沈默先一步下马车,将高拱搀下来。

高拱站稳之后,看见许多原先的手下站在门口,恭候自己的光临,不由笑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祭酒了,诸位不必多多礼啦。”

众人本就怕他,加上他现在是吏部侍郎,就要命了,恭恭敬敬的一起向高拱行礼,然后簇拥着二位大人进了聚贤楼饭庄。

聚贤楼说是楼,其实还是四合院,前院有六间大餐室,后院是四个大跨院,在京城的饭庄子里已经不算小的了,而且室内装饰考究,壁上悬挂名人字画,餐具也很讲究,并以精美的肴馔和上乘的服务享誉京城,在这里请客绝不丢份儿。

沈默包下了最大的一个宴会厅,厅里摆了八桌,国子监的官员、教员,除了李贽之外,几乎全部到齐。

沈默请高拱主宾位就坐,自己则坐在主陪位,待众人都坐下,等候多时的饭庄侍者,便将菜肴流水价的送上来……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来大饭庄吃饭,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以对聚贤楼里德摆设用具之奢华考究,那叫一个震撼啊。

他们终于知道,什么是大饭庄的水平,可不是小饭馆能比得了的。比如当天吃的菜肴,名目并不出奇,不过是些‘烩乌鱼蛋、芙蓉鸡片、糟熘鱼片、酱爆鸡丁’之类,在普通饭馆也吃得到。但只有见到、闻到、尝到,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了。

比如说同样一道‘芙蓉鸡片’,普通的饭馆也就是用鸡肉加火腿、冬笋,大火炒炒便出锅装盘;但人家聚贤楼的芙蓉鸡片,却是用捣成肉泥的嫩鸡胸脯肉、鱼肉,再加鸡蛋清烹制而成,这道菜外观雪白漂亮,品尝起来嫩软似豆腐,清香鲜嫩,美味可口,被美食家们赞誉为‘不见鸡片,胜似鸡片’,可不是外面的‘山寨货’能比。

这些菜对常年缺肚子的国子监官员来说,简直是无可抵挡的诱惑,恨不得扑上去大吃一顿,但二位大人……尤其是高大人在场,大伙还得慢条斯理,注意仪表,实在是太不过瘾。

高拱也看出来了,自己在这他们吃不痛快,酒过三巡之后,借口家里有事,便知趣的离开了。

第五五四章 胜负

夜幕深沉,天色渐晚,聚贤楼中的国子监众人渐渐有了酒,加之‘高阎王’已走,压迫感顿去,言谈间便开始放肆起来。

话题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当下的朝局,他们开始讨论起严徐两党的斗争了。虽然这些官员中清流居多,支持徐阶也多,但让沈默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全部认为徐党将在这场斗争中取胜!

‘难道徐阶的群众基础这么牢固了?’沈默暗暗嘀咕道,便继续仔细听下去,终于发现了这些人的信心之源,却让他啼笑皆非……因为他们认为徐阶定会取代严嵩的依据,竟然是一首近来颇为流行的童谣:

‘高山蔽日月,合不利;人弋连工公,由水木!’一共十六个字,一看就是那种为了某种目的而便凑的谶谣。对于猜谜高手沈默来说,这玩意儿实在没搞头——第一句‘高山蔽日月、合不利,’,看字面意思,是说高山会遮蔽日月,所以高山和日月不宜凑在一起。再稍一深究——高山为嵩,日月为明,‘合不利’的意思是‘分宜’,结合字面意思看,便可得到谜底曰:分宜的嵩会让日月不明,所以不能在一起。

第二句,‘人弋连工公,由水木’就更没意思了——人弋为代,木公为松,水工为江,加上那个‘由’字,便能拼出四个字道:‘由松江代’。

把一二句连起来,这谶谣的意思,便是分宜的嵩对大明不利,应当由松江代。分宜的嵩是谁?严嵩严分宜也,松江者何人?徐阶徐华亭焉!

在这个年代,谶谣有着神秘的力量,可以左右舆论的方向,比如古代那‘阿房阿房亡始皇’,国初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都是运用谶谣的经典案例。

但沈默知道,这玩意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而是有心人为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他心中不由暗暗冷笑,看来徐阁老这次是势在必得了,竟然连用谶谣造舆论的方法都使出来了,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但又不得不佩服徐阁老,果然是拿捏分寸的行家!其实一句谶谣并不会让徐阶取代严嵩,如果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抛出来,很可能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找来灾祸。但严嵩雨中跪金殿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还有严世蕃被逐出相府,这一系列的打击让严党人心惶惶。徐阶此刻才抛出这谶谣,既可以让严党更加混乱,也可以使己方士气高昂,更重要的,还能争取到许多骑墙派的支持,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在徐党使出吃奶的力气造势之下,严党分子终于人人自危,心道:天凉好个秋……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二日的廷推,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开始了。

当沈默从家里出来,到了西苑门外时,朝中大员们已经到了很多,放眼望去,一水儿全是大红袍,且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个人群。沈默仔细分辨,站在左边那一拨,有万采有何宾,显然是严党一伙,右边一团自然是徐党了,人数竟不少于严党。

还有一波人数较少,他看到高拱、方钝都在里面,心说这应该是中立派了。

沈默正在踌躇该怎么站队时,高拱也看到他,便招呼他过去,倒省得他继续犹豫了。

沈默便走过去,向几位大人团团施礼,高拱笑着介绍道:“诸位大人,这是新任国子监祭酒,不过人你们肯定早认识了。”

方钝等人颔首笑道:“沈状元的大名妇孺皆知,我等就是再孤陋寡闻,也是认识的。”沈默谦逊几句,便低调的站在一边,听几位大人对待会儿的廷推交换意见,让他意外的是,在这些个中立的官员心中,徐阁老的口碑,并不比严阁老强到哪里去。这些人普遍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两位大人秃子别笑和尚,其实一般模样。

他还听诸位大人感叹,今年政坛变动特别剧烈,往年总是死水无波的六部九卿,短短数月之内,已经有原刑部尚书何鳌,原礼部尚书赵贞吉、吴山、原吏部尚书吴鹏、原苏松巡抚鄢懋卿,五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这一切充分证明,严党和徐党之间的搏斗,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才是风暴的前兆,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呢……沈默正在认真听着,突然感到人群一阵骚动,便被好奇心驱使着看去,只见严阁老和徐阁老的轿子,从东西大道上相向而来,几乎是同时到达了西苑门前,两家的轿夫能把分寸拿捏成这样,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有那么好几息的时间,两边的轿子都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都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东边的轿帘先掀开了,露出徐阁老那张精明干练的老脸,他的目光望着对面纹丝不动的轿子,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对身边人道:“迎一迎吧。”便在家人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徒步向迎面的那乘轿子走去。

见徐阶下轿走过来,对面那轿子也动了……轿帘掀开,须眉皆白的严阁老苍声对严年道:“快,扶我下来。”

站在轿边的严年,连忙伸手扶住了老首辅。

严嵩下得轿来,徐阶也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的拱手道:“阁老早啊!”

严嵩也毫不怠慢的还礼道:“好啊,阁老好啊。”

徐阶很自然替下严年,搀起了严嵩的右臂道:“严鹄他奶奶好些了吗?”‘严鹄他奶奶’指的是欧阳氏,徐阶将长子徐蟠的女儿,嫁给严嵩的孙子为妾,所以会有这层称呼。

严嵩摇摇头,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唉,撑一天算一天吧。”说着看徐阶一眼道:“我不也是一样?过了正月就是八十三了,也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这话徐阶不知听了多少遍……当初严嵩七十的时候就说过,之后每年都会提起,至今已经说了十多年,却仍然占着茅棚不屙屎,所以鬼才会再信他呢。但嘴上还要道:“可别!”一边搀着严嵩往宫门口走去,一边笑道:“阁老长命百岁,您老最少得再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严嵩摇头笑笑,还未说话,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却插言道:“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要恨死我们了!”能这么大胆子,敢在两位大佬交谈时插话的,除了严世蕃也没别人了。

徐阶呵呵笑道:“小阁老多心了,您问问满朝百官,谁不是盼着阁老长命百岁呢?”

“什么小阁老!”严世蕃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大明朝还有这官职?”

徐阶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这称呼已经叫了好多年,以至于在所有非正式场合,人们都以此称呼严世蕃,他也不例外。谁知这严世蕃竟翻脸不认账,闹得徐阁老好大的下不来台。

徐阶不知道,严世蕃已经被陈洪警告过了,哪里还敢用这个头衔?

见两人僵了,严嵩缓缓道:“百官正看着我们呢,和衷共济,和衷共济。”这时众官员也迎上来,将两人隔开,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宫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大臣们便都住了声,分左右进入西苑,在玉熙宫正殿中列班,沈默作为官位最小、年资也最小的小字辈,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着众大人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用笏板挡着脸,偷瞧御阶上面,只见空空荡荡,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们跪了一会儿,才有个太监的声音道:“有上谕,今日廷推由大学士严嵩、徐阶主持,尔等需秉承公心,为国荐材,不得徇私,钦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阵山呼道。

“诸位大人请起吧。”那太监道:“咱家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杂家告退了。”说着一施礼,一甩拂尘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来是司礼监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严嵩坐在锦墩上,垂眉闭目道:“请徐阁老主持吧。”

徐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而是恭声道:“遵首辅命。”说罢直起腰来,目光扫过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只听他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官话,慢而吐字清晰道:“诸位,吏部已经提请内阁,罢免了礼部尚书吴山,苏松巡抚鄢懋卿的职务,按例咱们应该为国荐贤,为主分忧。所以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不会随便发言,因为在廷推之前几天,各派就已经选定各自的人选,到时候也就是这些能争一争,你要是随便提一个,绝对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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