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但严世蕃本来就是疯子,所以他不惮于这么干!事实上,嘉靖也确实被难倒了——朝堂上六部九卿多是严嵩的义子,地方督抚太半严党走狗,南边抗倭离不开胡宗宪,北边宣大门户又得靠杨顺守着……要是打倒严世蕃,从朝廷到地方,从东南到西北,就得换上个遍!在这种边患不断,乱民四起的危难之际,嘉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继续容忍他!
严世蕃也知道,这是在刀尖上跳舞,要冒很大的危险,但他自信天纵之才,只需小心应付,必能逢凶化吉,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撑过去。但他小觑了天下英雄,他的倚仗被徐阶和沈默看穿,两人摸清了嘉靖的顾虑,自然知道如何投其所好,让嘉靖皇帝帮着铲除严党了!
徐阶和沈默的办法,便是不问首恶,先除党羽,枪口不对准严家父子,而将重点放在吴鹏、鄢懋卿、欧阳必进等严党的干将身上,想方设法把他们推到嘉靖帝的屠刀下——对于早烦了严世蕃的嘉靖来说,十分乐于消减他的势力,所以每每让两人的奸计得逞。
而严家父子起初,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还存着牺牲几个让皇帝消气的心理,直到身边党羽纷纷落马,转眼间被徐党摧城拔寨,要夺去半壁江山了,才猛然醒悟,知道再这样下去,必然完蛋大吉,才顿下决心,绝不再丢一城一池——吏部冯天驭一案,就是他们振作后的第一战,誓要将徐党赶出吏部!而这次的案件,又事涉兵部与宣大总督,两处要害部位,其重要性甚至高于冯天驭一案……而且现在朝野皆知,沈默在内阁重重折了小阁老的面子,所以严世蕃连派两位最得力的侍郎,力求能压倒沈默,哪怕把事情闹到北京、闹到皇帝那,也不能输了这一阵!
在小阁老的殷切期盼下,周毖与涂立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星夜兼程来到了宣府城!谁知还是比立即出发的沈默晚了一天半,而就在这短短一天半的时间里,这个神通广大的沈拙言,竟然掏出了这么多的牛黄狗宝,抢先一步将案子办成了铁案!让两人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出来……这好比兴冲冲的娶了个媳妇回来,结果已经被人家搞大了肚子。
两人简直好比守八辈子活寡的怨妇,哪怕是把东海的水倒干,也浇不息他们无边的怨念……两人甚至不知沈默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就这么对着那箱子对着枯坐到深夜,不知该怎么跟小阁老交代。
第二天,涂立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嘶声对周毖道:“好歹去看看杨顺他们吧,看他们怎么说。”长途奔波、不吃不喝,熬夜上火,严重的伤害了钦差大人的形象,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周毖点点头道:“走!”两人便命备轿,往总督府去了。
正如沈默所言,守门兵丁没有丝毫阻拦,任由两位钦差直入内堂,进入杨路二人被软禁的花厅中。
才不过三天时间,也没受什么酷刑,也没被断了伙食,杨顺和路楷两个,却已经憔悴不堪,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腰都直不起来,仿佛老了十岁,或者被蒙古人抓去三年一般。
当时饿得不行的杨路二人正准备吃这些天的第一顿饭,一人拿着个火烧,才咬了两口,就见同样憔悴的周涂二人推门进来。
杨路二人费劲的聚焦起眼神,辨认出来人,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一个掉了手中的火烧、一个颤抖的捏着火烧,杨顺两眼流泪道:“老路,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快捏我一下……”路楷便狠狠的在杨顺胳膊上拧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道:“真不是做梦啊!小阁老果然没忘了我们!”
路楷比杨顺理智得多,起身行礼道:“二位大人,恕我二人冠服不正,失礼了……”
涂立点点头,轻声道:“非常时期嘛……”周毖可没他那么好脾气,冷哼一声道:“你们俩怎么搞的?手掌着宣府的军政大权,竟能让个单枪匹马的毛头小子给端了老巢,怎么不找块豆腐撞死?!”
两人面露羞愧之色,小声道:“他是皇上钦差,我们哪敢乱来?”
“就算惹不起。”涂立叹息一声道:“哪怕坚持个一天半载也好啊,只要我们来了,不就可以挡住他了吗?”
“二位难道也是?”路楷瞪大眼睛道。
“是的,我们跟他一样,都是审查此案的钦差。”涂立郁闷道:“只是比他晚来了一天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路楷和杨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这下被沈默诳惨了,跌足道:“我们怎么这么傻,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一对蠢货!”周毖恨不得踹他们两脚,狠狠骂道:“坏了小阁老的大事,你们百死莫赎!”
涂立叹口气,劝道:“那个事后再说,现在先合计合计,看看怎么度过眼下这关。”
杨顺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道:“这么说,二位能搭救我俩?”
“这得问你们有没有办法自救。”周毖闷声道,涂立轻声解释道:“那沈默做事太绝,我们是没办法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路楷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鞑虏来劫掠的日子就要到了……”
第六零二章 四个台吉
国朝驱蒙元而代之。当年徐达、常遇春灭掉北元,将成吉思汗的子孙撵回了茫茫大草原,从此中原的繁华富饶与蒙古人无关,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在风沙苦寒中苦苦挣扎,却也唤回了他们身上的狼性,重新变得弓马娴熟、狡猾凶残起来,那是长生天的馈赠,那是成吉思汗的遗传,曾在中原的纸醉金迷中迷失,终于在莽莽大草原上找回。
结果大明历次远征,都无法消灭他们,还被其不时骚扰﹐严重威胁着帝国的统治,到了成祖时候,便耗费巨资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广袤万里的边境线上,设立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座边城,防御蒙古人的进攻,这边是人们常说的九边。
这九座边城,烽堠相望﹑卫所互联,构筑成大明的北疆防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又数宣府为重中之重,因为它是京师西北面最重要的外围据点。如果宣府一旦失守,京城就剩下居庸关一道屏障了,京城形势岌岌可危了。事实上,只要入侵者突破宣府防线,攻克居庸关就没什么难度了。
所以名义上是京畿外层防线的宣府城,实际是保卫北京的最后防线,也是最关键的屏障,所以被称为‘九边要冲数宣府’、‘京城锁钥’,为历代统治者最为重视的边镇,其城池经过百多年的营建,高三丈五尺,全是用夯土外加青砖包砌而成,城防设施完备,城高池深,气象雄伟,坚不可摧,它西边的大同甚至西安,都比不上它的规模。
城内长年居住三十万人,其中军户二十万以上,与其说是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个拥有独立作战功能的军事堡垒更为恰当。
正是因为宣府的存在,使蒙古人不敢深入内地,即使取道云中袭扰京城,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唯恐被宣府出兵,断掉后路,往往一沾即走,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收获。所以历代蒙古统治者……无论是也先、小王子,还是俺答汗,都视宣府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比渴望将其拔掉!只要拿下宣府,大明朝的京城就像扒光了衣服的女人,只能乖乖任其蹂躏了,恢复祖先的荣光、重据京城繁华之地,也就不再只是妄想了。然而即使强横如也先,甚至都将明朝的皇帝俘虏了,却也从未攻占过宣府……一座顽固宣府城,挡住了多少蒙古大汗的复兴之路,将其雄心壮志化为了永久的怨念,在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人耳边反复念叨,使其在继承财富与地位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怨念。黄台吉,在蒙语中是‘太子、继承人’的意思,他是传奇般的阿勒坦汗的长子,自然对宣府这个字,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执念。
所以当杨顺的使者,通过萧芹找到他时,他一下子就激动了,他甚至感到了长生天的眷顾,要让他成为比父亲还伟大的蒙古大汗!
当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与心腹仔细商议,发现凭着自己部落的四千控弦,哪怕有人里应外合,也不敢贸然挑战宣府那个庞然大物,只好派人联系二弟布彦台吉所率之巴岳特部,四弟丙兔台吉所率之畏兀慎部;五弟把林台吉所率之巴林部,至于其他兄弟叔叔的部落,因为距离太远,唯恐夜长梦多,也就没有通知。
三个‘台吉’同样对宣府深具怨念,一听消息便飞马赶到,四个台吉一合计,能凑出一万五的精锐部队,蒙古勇士能以一敌十,差不多足够了。老五把林台吉问:“要不要请父汗来坐镇?”结果遭到了三个哥哥一致的白眼,布彦台吉骂道:“若是父汗来了,到时候人们只说,阿勒坦汗攻陷了宣府城,哪会提我们的名字?”“对,这是我们的功勋,父汗已经足够荣耀,不需要了。”丙兔台吉也道。
“可是,我怕万一损失过重,父汗会责罚我们的。”把林台吉向来小心谨慎,畏惧俺答如虎。
“放心吧,这次我们用计。”黄台吉笑着安慰他道:“不强攻就不会有损失。”
“计将从哪里出?”把林台吉可不放心,追问道。黄台吉本想卖个关子,但另两个台吉也好奇道:“是啊,大哥,你就别瞒着了。”他只好招认道:“是萧国师说的。”
“那到底是个什么妙计呢?”
“没问……”
在三个弟弟的要求下,黄台吉把萧芹找来。
那萧芹望之四十多岁,穿一身宽大的白袍,额上系着杏黄色的布带;身材高而消瘦,脸型同样细长;生一双狼目、一个鹰鼻,嘴唇薄而紧抿着,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他是读书人出身,但塞外的风霜砥砺,早已经涤荡了他身上的文弱气息,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战士。
“长生天永远眷顾,黄台吉和三位台吉。”萧芹躬身施礼道。
他虽然是个汉人,但蒙语说的极好,对蒙古人的风俗习惯了若指掌,甚至对黄金家族的历史和萨满教义都十分精通,所以蒙古人对他很有好感,四位台吉也不例外。黄台吉朝他点头笑道:“板升的守护神,阿勒坦汗的国师萧大人,我的四位兄弟来到这里,要听一听你神奇的计划。”
萧芹也不隐瞒,笑笑道:“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我已经在宣府城中,发展了上千名的信徒,其中有个最近入教的,乃是北城门的城门官。”
四个台吉闻言大喜道:“这么说,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进城了?!”
萧芹笑道:“汉人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将其谋划的滴水不漏,但还要祈求长生天保佑。”
“那一定没问题,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长生天的宠儿,不保佑我们保佑谁?”四个台吉大喜道:“萧国师快去联络,我们这就各自点齐人马,咱们尽快出兵!”便全都信心满满,把林台吉也不再提通知父汗的事儿。
“好说好说。”萧芹笑着应下来,出帐准备去了。
蒙古人彪悍好战,入则为民,出则为兵,每年春夏两季逐水草放牧,繁衍牲口;到了秋冬季节,牧草早已经割下,喂养圈起来的牲口,就是女人和小孩的事儿了,男人们整日里喝酒吃肉、骑马射箭,期待着去劫掠汉人的财宝与女人。
当他们接到首领的动员令,就立刻带上弓箭、骑上骏马,在女人们和孩子们的送别中,立刻各自的营地,往各自首领的大帐集中。仅仅用了两天时间,散布在方圆百里范围的蒙古汉子,便悉数集中在中央营地,整装待发了。
黄台吉和三个弟弟,身穿着祖先留下的皮甲,骑马立在高坡之上,望着坡下乌压压的蒙古勇士,弟兄四个不禁浑身热血沸腾。在那一刻,四人都有种成吉思汗附体的感觉,自觉不可战胜,并可征服一切。
黄台吉拨马而出,对坡下一脸热切的蒙古骑兵道:“今天,我们是个阿勒坦汗的台吉,将带领整个草原最勇猛的武士,去创造一个历史!此役之后,明国富饶的内地,将任我们自由驰骋,甚至明国的首都,也会成为我们宴会时的牛羊!”
听到下面传来的粗重喘气声,看到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黄台吉心中暗喜道:‘这段词还真管用呢……’原来他的演说词,是萧芹写好,费了老鼻子劲,才一句句教他背下来的。
谁知这人不能得意,一高兴,竟把词儿给忘了。在下面人热切的目光中,黄台吉十分尴尬,却该死想不起下面说什么了,只好小声求救道:“帮我接下去。”
要不怎么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三个台吉毫不犹豫,一人一句道:“抢光他们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