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无所谓的撇撇嘴道:“我是看天猜时间,谁能猜得那么准?”
“我叫你看天!”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暖炉,狠狠丢向严世蕃。
严世蕃正木着呢,没来得及躲避,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被那黄铜内胆的暖炉砸中了额头,登时鲜血直流,痛得他哇哇大叫,捂着被砸上的地方怒视着老爹道:“我不过看错了时间,你至于要我的命吗?”说着一指边上的母亲道:“就算要打,也不能当着我娘的面吧?”
他不提他娘还好点,一说便彻底激怒了严嵩,只见老头子须发皆张,猛然拍下桌子道:“你还有脸提你娘,若不是你不看看钟就信口开河,你娘就能活到八十了!”
一听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严世蕃一下子瞪起眼来,大声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让你娘最后的努力付诸东流了,知道吗?”严嵩怒视着严世蕃道,他此刻心中的郁闷,绝不是任何人能体会的,夫人用尽所有的潜能,终于支撑到了深夜,为的就是能活到八十岁,让他一直以来的努力没白费,然而因为严世蕃的随意,早报了半个时辰,结果导致了欧阳夫人还是没能完成目标,永远的完不成了……但严世蕃根本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他只知道自己的头上鲜血直流,胡乱的用块汗巾捂上,气不打一处来道:“差了不过一个时辰,那么讲究干什么?”
他这边生气,那边的老严嵩却被气得险些翻倒,哆嗦的指着严世蕃,对严年道:“把这个不孝子给我赶出去!他娘白疼他一辈子了!!就当没有这个儿吧!”
严年只好上前,小意对严世蕃道:“少爷,您先下去包一包头吧,出血多了会伤身的。”多会说话啊,给了严世蕃一个完美的台阶。
严世蕃猛地一甩衣袖道:“走就走,别求我回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当时谁也没明白他的话,直到给老太太小殓完了,才发现,她的两只脚上还没穿鞋呢……严嵩大骂一声:“逆子啊,逆子……”竟气晕过去。
第六一三章 壬戌三子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严府中沉吟在一片悲恸中,却不影响别人该睡觉的睡觉,该喝酒的喝酒。
方居寺胡同,吴时来宅中,他和董传策、张翀三人,又聚在一起喝酒。一碟花生米、二斤老白干、三两猪头肉、四样小咸菜,便能从傍晚时分,一直对付到子夜。
三人中的张翀,白日里跟着部堂大人参加了迎接凯旋的仪式,在那里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盛况:“刚才说到外面,再说城里更是热闹非凡。那叫一个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成一片……天街上那叫一个人流如潮,挥汗如雨啊;老百姓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听得董传策十分后悔道:“早知这样,出去看看就好了。”
“亏着你没去。”张翀笑道:“简直是太挤了,就为了看沈状元一眼,一个个全都臭汗淋漓、哭爹喊娘,道边为过年扎的花架子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哩。”
董传策羡慕道:“咱这辈子要是能这么一次,就是减寿十年都值。”
“唉,谁说不是呢。”张翀感慨的摇头道:“沈拙言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比咱们还晚了两科,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势力、机遇,一个都不能少。”董传策道。
两人正聊得热乎,那边从开始就不大说话的吴时来终于憋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两人一哆嗦,都望向他道:“我说老吴,你吃炸药了还是咋了?”
“唉……”吴时来重重叹口气道:“我是恨啊,今天这份荣耀,本该属于我们才对。”
“属于我们?”两人不由失笑道:“你没喝多吧?”
见两人压根不信,吴时来脸上挂不住了,愠道:“本来就是,你们别不信。”说着起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个牛皮袋子来,丢给二人道:“喏,你们看,我一个月前就有这个。”正是张居正扔到他家的那个袋子。
两人好奇的打开纸袋,凑在一起看里面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由吃惊道:“这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吴时来摇摇头道:“但这里面的东西,可一定是真的。”
“那是,现在都证明了。”董传策点点头道,张翀又问道:“有这个东西,你怎么不早给我们看?”
吴时来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独自上书了,只是不知被通政司的什么人给扣下了,所以没能上达天听。如果被他俩知道真相,一定会怪自己不仗义的,便撒个谎道:“唉,当时那情况,眼看着严党要重新一手遮天了,我哪敢拿出来捅这个篓子,祸害二位贤弟?”
说着重重叹口气道:“谁成想风向一转,竟成了现在这模样,我是后悔死了,你们尽情的怪我吧。”
“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两人已然信了他的话,道:“只是下次有这种事,不管干不干,都要提前说一声!”
吴时来点点头,闷了片刻,突然抬头道:“其实,这次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两人提不大起精神道:“杨顺路楷已经锁拿进京,许纶也引咎辞职了,咱们再像别人那样跟风上本,只能徒惹笑尔。”
“咱们兄弟以豪杰自许,”吴时来道:“却在这蜗居中蛰伏三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怎么个一鸣惊人法?”两人问道。
“你们想,许杨路三人不过是爪牙帮凶,首恶严家父子仍安然无恙,逮治那三人虽人心莫不称快,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真正解黎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
“你的意思是?”两人吃惊道:“弹劾严家父子?”
“对!”吴时来高声道:“边臣搜刮军饷,贿赂内阁当权有罪,而内阁当权受贿,与之狼狈为奸同样有罪。进而论之,根子还是在严家父子一手包办官员任免的恶果!”说着端起酒碗,饮一大口,嘿然道:“说起那严家父子,老贼整日里媚上邀宠,其恶子严世蕃竟潜入西苑内阁直房,批答六部百司的奏章;依仗他父亲的幌子、招权示威,指挥大臣,奴视将帅!大肆贪赃枉法,财货堆积如山!跑官要官之人剥民膏以赠严氏,攫官帑以送权门!有此子在纳贿钻营之风不止、才能正直之士辟易——”说着把碗里的酒引进,刷得摔碎在地上道:“除恶务除其本,不弹劾严嵩父子,光弹他的爪牙,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慷慨陈词,让董张二人也激动起来,加之本就有了酒,全都血脉贲张,大骂严家父子一顿,便细细琢磨起那牛皮袋里的材料,想要找出弹劾严家父子的依据。
三人分看那材料,董传策分到最后一摞,待看到最后一页时,瞧见了张居正的留言‘不为私怨、但为公愤,只劾杨路,莫问他人。留得青山、才有柴烧。’二十四个字,不由犯了踌躇道:“给你材料的人说,莫问他人,是不是不让我们弹劾严家父子啊?”
张翀拿过来看看道:“这话咱们该不该听呢?”
吴时来是看过这句话的,但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沉吟片刻道:“事易时移,当初的情况,和现在又有不同,当时严党气势正盛,不问首恶、保全自己,无可厚非;但现在吴鹏、鄢懋卿、欧阳必进、许纶、杨顺等严党骨干全都或罢或逐,他们是大败亏输、势必如明日黄花、败亡只在朝夕了!”说着哼一声笑道:“就要趁他病、要他命、这时候弹劾严家父子正是火候!”
张翀轻声问道:“万一,要是没弹倒呢?”还有半句‘我们不就反受其害了?’不言而喻,董传策也望着吴时来。
“怕什么?”吴时来慨然道:“男儿在世,就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快四十了,再等闲,只能空白了少年头!”说着一挥手道:“你们要是不干,我就自己来!成了败了都算我一人的!”
两人被他一激,都不落寒碜道:“瞧这话说的,怎么就算你一人的?”“是啊,我们相约以身许国,同生共死,当然要一起干了!”
“那好,我们分头上书,弹劾严家父子!”吴时来伸手道:“成了,大家一起建功立业;败了,咱们也名垂青史!”
“好!”董传策也伸出手,搭在吴时来的手上,张翀有些犹豫道:“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失败了,咱们会怎样?”两人便露出讥笑的神色,道:“怕死就别参加,好生过你的安稳日子就是。”
张翀脸涨得通红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家中老母,万一咱们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老人家可怎么办?”
“这你放心!”董传策笑道:“我老家有几百亩薄田,虽不大富,帮你奉养亲人却没问题,明日就让人将太夫人、嫂夫人、还有令公子接过去,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
张翀闻言感激的一躬到底道:“多谢幼海兄高义!”董传策号幼海。
“自家兄弟,客气做什么?”董传策摆手笑道。
“现在如何?”那边胳膊都酸了的吴时来道。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张翀道:“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跟二位哥哥共同进退了!”三人便击掌盟誓、相约同生共死。
“还有个问题……”收起手来,张翀又道。
“你不会是要反悔吧?”吴时来怒道:“反反复复算什么男人?”
“我哪能那样?”张翀赶紧解释道:“我是问,咱们如何避免,再被通政司扣下奏章?”两人听了,一下子沉寂下来。是啊,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被严党牢牢把持,成了防止皇帝看到弹劾严党奏章的看门狗。自从出了沈炼、杨继盛的事情后,这种非法审查愈发严了。只要是对严嵩不利的,哪怕是只言片语,也不能放过去,吴时来的上一封奏章,可不就是被他们扣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