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645节

若是再被扣下,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三人苦思片刻,吴时来一拍大腿道:“有了!有办法了!”

“快讲快讲!”两人催促道。

“你们的元旦贺表都交了吗?”吴时来只一句,便点醒了两人,恍然道:“你是说,将贺表偷梁换柱?”

“不错!”吴时来点头道。按例,百官要在元旦这天,向皇帝上疏贺万寿,在京官员无一例外,都要上表,而且不能晚于正月初一,所以通政司的人没工夫偷偷拆开查看,再说都是些谀辞如潮,也没必要查看,省得吐出隔夜饭——不过嘉靖皇帝爱看,且看得十分仔细,连贺表失抬敬称也能瞧出来。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以上贺表为名,躲过通政司的审查,给皇上过目!

“这真是天要我们成事啊!”三人均觉这是天意,都精神振奋,抓紧时间各自回家写奏章,要赶在除夕夜前递送上去。

长话短说,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来到刑部衙门司务厅,那司务官见了他们就道:“就差你们三个了,再晚来一会儿,就得自己送去了。”三人陪着笑,将那三本奏章插在里面,道:“这不是写的认真吗?”在那里眼见着司务官,将所有奏章装箱封存,送到马车上,才松口气,离开了司务厅。

出来后,三人互相看看,都是满眼血丝、脸色苍白,显然全部一夜没合眼,相视苦笑道:“赶紧送了奏章,各自回去睡觉,晚上还要守夜呢。”往外走时,却见同僚聚在一起,在热烈的议论着什么。

三人不由大奇,今儿可是大年三十,谁不是着急往家赶?难道有什么比过年更重要的事儿吗?便也不困了,凑过去一听,才知道原来严阁老的老伴过世了,皇上特旨严阁老父子免上贺表、也不用朝贺了。

三人一下子面色各异,张翀的面色惨白,示意两人赶紧出来。到院中一僻静之处,吴时来喜道:“果然是报应不爽,严嵩丧偶,严世蕃丁忧,严家倒霉的日子就要来了!”

董传策也笑道:“是啊,这下子严家麻烦大了。”

张翀却忧心忡忡道:“人家家里出了丧事,咱们还去告人家,会不会让人觉着不地道啊?”

“我们是公愤,不是私怨!”吴时来不高兴道:“你这人,就是顾虑太多,咱们秉着一颗公心,日月可鉴,不怕人议论!”

张翀叹口气道:“算了,说什么都晚了,东西都送出去了,当我没说吧。”说着强笑一声:“赶紧回去过年吧,鞭炮声都起来了。”让他这么一搅合,三人竟有些不欢而散。

那张翀回到家,越想越不安生,到家推说累了,回屋歪到炕上,睁着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件事……他觉着这次上书可能唐突了,也许不是往严党伤口上撒盐,而是帮了他们的忙,不由越发慌张起来,他后悔自己耳根太软,不该盲从,至少也得问问徐阁老再说吧?

万一出了事,自己完蛋是小,可要是惹出什么祸端,那就百死莫赎了。

他是越想越害怕,最后终于躺不住,一骨碌爬起来,提上棉鞋便往外走,暗道:‘事已至此,后悔是没有用了,还是赶紧通知徐阁老要紧。’

他浑家和老娘正在那里包饺子,看到他往外走,问道:“这么晚了还去哪?”

“哦,我想着没买纸,出去买几刀去。”张翀不想让家人担心,随口扯个瞎话,便抬腿出了家门。

他老娘问他浑家道:“我不是让你买了吗?”

他浑家也奇怪道:“喏,就在桌上摆着呢。”只见方桌上果然整齐摆着一摞刀好的黄纸。

“这孩子,累傻了吧?”他老娘嘟囔一句,便继续和他浑家忙活起来。

徐阁老下午封了笔,看着司直郎们将无逸殿贴上封条,不由长舒口气,一年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过年可以歇息几天,养养快被掏空的精神了。

接受了下属的提前拜年,他便上了轿,急匆匆往回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过年呢——除了自己的子女外,徐阶还特意邀请了两位得意门生,张居正和沈默前来一起过年。话说两人的家眷都在老家,全都是孤身在京城做官,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徐老师爱心大发,要给他们家的温暖,让他们不再想家。

张居正不是第一次在徐阶家里过年了。沈默却是头一回,当收到徐阁老的邀请,他那个郁闷啊,对老光棍徐渭道:“看来你也得去别处过年了。”

徐渭无所谓的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在这呆着吧,有酒有肉,还有人陪着说话,何必去别人家添乱?”虽然沈默给很多下人放了假,但还是有二十几个回不了家的,留在府上过年,徐渭便打算跟他们凑合凑合。

沈默看着他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穿上新衣服也像是偷来的,不由叹口气道:“又高又白又胖、挺体面的一人,怎么就不能干净利索点呢?”

“呵呵……”徐渭笑道:“干净利索给谁看?”

“看来,是该找个女人管管你了。”沈默劝他道:“就算遇不到合适的,不想结婚,可以先纳个偏房,至少也照顾下你的生活嘛。”

“唉……”徐渭叹口气,打岔笑道:“快走吧,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没用。”

“怎么没用?”沈默轻声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忘了她。”

“没有。”徐渭断然摇头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们是师徒关系,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我没说是谁啊?”沈默促狭的笑笑道:“不打自招了吧?”

“我发现你当官当成老奸了!”徐渭气道:“好吧跟你说实话,我们是保持着书信联系,可都是探讨佛学上的东西,人家已经斩断尘根,清静无碍了,咱还是省省吧。”

沈默闻言又叹口气道:“我知道她的情况,当初她爹嘱咐我照顾好她,可到现在我也没帮她找个好人家。”

“唉……”徐渭郁闷的低下头,轻声道:“我觉着,她好像看不上我,也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嘛,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第六一四章 年夜

到徐阶家门口时,正好碰上张居正的轿子,两人相视一笑,互道辛苦。沈默的辛苦自不消说,张居正却也不轻松,他现在是全职编撰工作,主要任务有两块,一个是《永乐大典》的重校;另一个是个《兴都志》的编撰。

他在前者只是挂名,只是初一十五的去点个卯,倒也清闲。沈默据此以为,他现在的日子轻松无比,又有美好的前程,半开玩笑的羡慕道:“太岳兄的日子,简直是神仙一般……”心说徐阶对这家伙好的实在没边了,恐怕对亲儿都没这么好。

严党和徐党的斗争,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生死一线的地步,双方各出奇招,调动一切力量对敌。可以这么说,只要是个人,只要还能用,基本都派上去攻山头了。

严党的损失不必说,即使徐党,也折损了赵贞吉、何鳌、冯天驭等数位大将……对于战况的惨烈,沈默的感触尤其深刻,在徐阁老的有意无意间,他总是处在双方交战的最前线,无时无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劲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还得靠运气才能坚持到今天。

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师兄殒命、师傅险亡,自身也遭到弹劾、赋闲在家,却至今不得与家人团聚,弄得人人敬而远之,唯恐跟着这个麻烦精倒霉。除了徐渭和吴兑那些铁杆兄弟外,这一年折腾下来,他竟有成为孤家寡人的趋势,真可谓拼到只剩内裤。

但无论局势多么紧张,死伤多么惨重,作为徐阶最得意的门生,张居正却连前线的硝烟味都没呼吸过,完全置身世外的编他的书。

沈默可知道,以徐阶的偏好,最后分赃的时候,不可能薄了张居正,估计怎么也比给自己的多,虽然知道在这儿不可能有公平可言,可着实觉着亲娘生得和后娘养的,就是他妈的不一样。

张居正却也是有苦难言,他挂名重校《永乐大典》的工作,分明是为了在别人种出的树上摘桃子,自然招人白眼。他也不能说这是徐阁老安排的,只能默默的忍受,但这与另一项修撰《兴都志》的差事比起来,却又不算什么了。

我们之前说过,这又是徐阶的一次精心安排,因为所谓的‘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嘉靖诞生之地,等他成了皇帝之后,便从县升格为府,改名叫‘承天’,同时还上了个尊称叫‘兴都’。所以这《兴都志》的修撰,意义非同小可,乃是嘉靖为自己即位的‘理所当然’是‘天命所归’,所做的政治文章。向来有些心虚的嘉靖帝,对此无比的重视,每一篇文章都要仔细看过。

徐阶便把张居正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目的就是让张居正能在嘉靖那里混个脸熟,还能大大的出名,可谓是一举两得。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居正的痛苦根本无法向别人陈述——这《兴都志》的编纂固然引人注目,却尽是些吹捧嘉靖皇帝的马屁文章,张居正虽然自幼有神童之名,文章也做得好,拍马溜须却不是所长,只能勉强对付一下。

但可悲的是,嘉靖皇帝明知是马匹文章,却要一字不落的欣赏;更可悲的是,他不过是《兴都志》的副总裁,而总裁大人正是朝野闻名的马屁精袁炜,此人同样自幼有神童之名,文章也做得好,但更擅长拍马溜须,并视讨嘉靖皇帝欢心为安身立命之本。

所以张居正写了稿子,他必然要先审阅一番,并且总是很不满意,认为吹得还不够肉麻,非要张居正按照他的意思改——比如,要将嘉靖他爹兴献王,吹得比周文王还厉害,什么‘我献皇帝,天纵圣哲……迈于周文’,又要将嘉靖比作‘尧舜禹汤’,纯属胡说八道,却必须如此,不然就不放过张居正。

可怜小张大人自命清高,原本是不屑于这些没边的阿谀,无奈摊上这么个上司,只好每天在这些鬼都不看的东西上用功,被自己恶心的都吐了好几回,人也明显瘦了一圈。

他实在是受够了这种令人发疯的生活,也羡慕死纵横朝堂、叱咤风云的沈默了,心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做一番功业啊!

这真是哥俩各爬一座山,这山望着那山高。

但两个青年俊彦,惯会皮里阳秋,心里各有一包苦水,表面上却乐呵呵的,都不愿在对方面前落了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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