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翀也有他的说法,道:“上天赋正人君子忠义之性,忠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非要说是谁只是的,那就是老天爷。”不管问官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就是不说是‘徐阶指使’的。
就连玉熙宫的嘉靖皇帝,看了何宾呈上的问案笔录后,也忍俊不禁失笑道:“妙人儿啊妙人。”心说这三个家伙还真不笨。
何宾摆着一张苦瓜脸道:“皇上,恕微臣无能,这案子刑部是查不下去了,微臣恳请将那三人转送东辑事厂,相信东厂的刑讯高手,会撬开他们的嘴巴。”
“这才几天,就想撂挑子了?”嘉靖将那卷宗丢回他身上道:“你要是干不了,朕就换个刑部尚书。”
“不用不用,”何宾一听,赶紧摆手道:“微臣这就回去加紧查办,就是不把他们的牛黄马宝都抠出来,决不罢休!”
“嗯……”嘉靖点点头道:“去吧……”
何宾便跪安,刚要往外走,却又听皇帝道:“不要再用刑了,那三个人死了一个,你就回家种地去。”
“是……”何宾晕乎乎的应一声,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真是欲哭无泪啊,都说嘉靖皇帝难伺候,今儿他可见识到了——既要问出口供,又不让用刑,这不是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快吗?
但皇上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也没跟嘉靖熟到可以商榷商榷的份上,只好闷闷回去,自己琢磨这里面的道道……他最纳闷的就是,以那三人跟徐阶的密切关系,哪怕没有证据,嘉靖也能把他们三个和徐阶都收拾了,根本不用下面人再折腾。可为什么还要下面人白费功夫呢?
正满腹心事的往外走,就看到两个太监,抬着具腰舆从宫门处过来。何宾清楚,有这待遇的,就他严干爹一个,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一看果然是老严嵩,而且边上还有严世蕃护送,连忙殷勤的给干爹干哥行礼。
严嵩仰面坐在腰舆上,两眼望着天空发呆,根本没有理他。倒是严世蕃看他一眼道:“去见皇上了?”
“是的。”何宾小声道。
“皇上心情如何?”守着两个太监,严世蕃也没法问他去干什么了,只是问道:“在修炼吗?”
“皇上刚收功,心情好着呢。”何宾尽量把嘉靖的信息透露给他道:“下官得告退了,皇上还让我去查案呢。”
“哦?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严世蕃一脸无奈道:“我爹让那三个小人折腾得不轻,身体这么不好还得进宫自辩。”
“唉,毫无进展。”何宾摇着头道:“皇上又不准再用刑,可愁死下官了。”说着抱拳道:“下官告退。”
“我也该进去了。”严世蕃点点头,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腰舆,心中一团乱麻道:‘皇上虽做了个样子,把那三人逮捕入狱,问不出口供却又不准用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知道嘉靖刚愎自用的脾气,如果要处理徐阶,随便找个由头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证据。
聪明如严世蕃,很清楚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徐阶在皇帝心中地位的提高,虽然皇帝仍然庇护他们严家,可在徐阶露出这么大破绽的时候,嘉靖也同样庇护了徐阶。
‘看来……’严世蕃暗暗道:‘不能光指望皇帝了,还得从别处下功夫。’满脑子急功近利的严东楼,只看到了真相的表面,却忽略了其真正的含义——嘉靖已经是个几次病危的老人了,他已经没有雄心壮志……不是对国家大事的,那玩意儿他就从来没有过,而是修炼成仙、长生不老之类的大志。
这个擅长权术,好弄阴谋的皇帝,已经不再喜欢看下面人争斗了。就像所有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只想过几年安稳日子,享受最后的夕阳岁月,至于国家、朝局,得过且过就行,到时候把烂摊子一交,留给儿孙发愁去吧……严世蕃没有感受到这种变化,因为他总是用老眼光看人。沈默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所以他才会提醒徐阶,不争就是争。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皇帝是不会告诉你他的心迹,如果你猜不对,那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了。
通报之后,嘉靖让严嵩自个进去,至于严世蕃,哪凉快哪儿呆着去……皇帝怕见了他,忍不住关门放狗。
怀着惴惴的心情,老严嵩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进了谨身精舍,过那片门槛时,他几乎是被俩太监架进去的。
但让他惊喜的是,见到皇帝后,嘉靖的态度竟异常温和,对严夫人的过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和诚挚的慰问,让严嵩感动得不行。
但更感动的还在后面,嘉靖见他坐在那里都颤悠,便让黄锦给严嵩搬来一把椅子,换下那个锦墩……这意味着严阁老终于可以在君前坐有靠背的椅子了,绝对是旷世殊荣啊!放眼上下五千年,就从没听说过有谁得到过这种待遇!
这种旷世恩宠,仿佛回春妙药一般,让严阁老一下子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双眼重新焕发出神采,激动的涕泪横流道:“臣,臣,臣谢主隆恩……”原来他原先形如枯槁,除了夫人去世的打击外,更多是因为,觉着自己已经被皇上嫌弃了,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但现在看到嘉靖的礼遇,他的心一下子又活起来了。
“八十三岁的老丞相,除了姜子牙,还真找不出来……”嘉靖呵呵一笑,满是深意的看一眼严嵩道:“咱们君臣也算是写了一段佳话,惟中你可要善始善终哦。”
但严嵩还沉浸在‘杌子变椅子’的幸福中,没有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劝诫,只将其理解为皇帝希望自己继续发挥余热,为他站好最后一班岗,便拍胸脯道:“微臣,微臣身体好着呢,再伺候皇上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
嘉靖的本意是,你好自为之,收敛一点,咱们大家善始善终,却不是让他多干几年的意思。心说,靠,你还想超越姜子牙啊?干笑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原本热切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发冷。
严嵩确实是老了,脑子转不动了,还在那自顾自道:“但是微臣年纪确实大了,身边已经不能离开人了,所以斗胆求皇上,让微臣的长孙护送他奶奶的灵柩返乡,至于严世蕃,就让他留在北京照顾微臣吧。”
嘉靖一听,心说:‘怎么着,还想让你儿子夺情起复?’便道:“那样的话,对严世蕃的名声打击太大,朕怕会毁了他的。”这真是金玉良言,可惜当局者迷,严世蕃只想着如何留下,却没想过留下的后果。
老严嵩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仍自顾自的请求道:“老臣已经习惯了犬子的侍奉,还请皇上开恩,让他留下吧。”
‘你个老糊涂。’嘉靖暗骂一声,烦躁的挥挥衣袖道:“只要你们爷俩愿意,朕当然不会阻拦。”
“谢皇上……”严嵩颤巍巍的起身磕头道:“老臣代犬子谢过皇上。”
嘉靖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突然叹口气,声音低低道:“你这辈子,非要被那狗东西害死不可。”
“什么?”严嵩耳朵背了,没听清,问道:“敢问皇上说的是什么?”
“没说什么。”嘉靖道:“你家里有丧事,朕也不留你吃饭了,没别的事儿,就回去歇着吧。”
严嵩此来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想法让严世蕃留下,现在任务完成,他也满意了,躬身施礼道:“微臣没别的事儿,微臣暂且告退。”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十五一过,衙门开始办公,就重回内阁坐镇。
“去吧……”严嵩是高兴了,可嘉靖的好心情却荡然无存了。
第六二一章 琼林楼上
沈默对张居正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不管张居正听进去没有,有没有传给徐阶,反正他自个,是彻底静下来、空下去了,对朝堂的事情不闻不问,哪怕自己的奖赏、任命都迟迟未下,他也不着急、不催促,整天不见官面上的人,全当给自己放大假。
对沈默现在的状态,徐渭是很喜欢的,他觉着穿着官袍的沈默,太假太无聊,而不穿官袍的沈默,虽然也很无聊,但像个真实的人。
“就是那种乏味的中年人。”徐渭道:“人到四十,百无聊赖,整天沉迷在一些稀奇的爱好中,拒绝跟外界接触。”
“看书也很稀奇吗?”沈默从书上抬起头道。
“中年人看书不稀奇。”徐渭张牙舞爪道:“但你二十多岁的小年青,整天闷在家里不出去,那才叫一个奇怪哩!”说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本道:“今天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我非得带你出去透透气才行。”
“别拉别拉。”沈默投降道:“我和你出去还不行?”
“这还差不多。”徐渭自豪道:“有我这样关心你的朋友,是你多大的福分啊。”说着道:“不叫上陶虞臣几个?让他们知道了,定要生事的!”
沈默翻翻白眼道:“今儿是十六了,人家都上班了,就咱俩闲人可以东游西逛。”
“哈哈,”徐渭摸着后脑勺道:“我都过糊涂了。”
说走就走,两人穿好衣服便出了门。
沈宅是闹中取静,一出长长的胡同,便是京城最繁华的棋盘天街。天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叫卖饺子、馄饨、京点、烧鸡、烤饼、羊肉汤的声音,打着旋儿,拉着调,比赛唱歌似的此起彼伏;还夹杂着时不时的摔炮声、冲天猴儿的刺刺声,那是小孩子节省下来的烟火,延续着过年时的快乐。
看着一群追逐打闹、捉迷藏的小孩子,沈默迟迟不肯挪步,眼里满是柔情,他一下子很想念自己的儿子,阿吉和十分应该都识字了吧?平常也该会叫爸爸了吧?也不知他还记得我这个爹吗?
想到这,沈默不禁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再看那些孩子,却见徐渭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心事被看穿,有些着恼道:“看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