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662节

“唉,每次都是这样。”朱十三郁闷道:“似说非说的,让人心痒痒又没法挠,简直要把人憋死。”

三天后,便到了钦天监为嘉靖壬戌年恩科,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天黑时起,本次恩科的主考官袁炜,就没有合过眼,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在锦衣卫给安排的房间内,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心中的不安,能稍稍平复下来。但周遭越静,他心里就越乱套,越发矛盾。

皇帝在接见他和严讷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嘉靖嘱咐他们务必秉公取士、为国选材,还说这次抡才大典是对他俩的一次考验,看看他们除了青词写得好,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他能听出,皇帝是有心让自己入阁了,不然自己已经是礼部尚书,还有什么好考验的?入阁为相,一展平生所学,那不正是他一直期望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多想好好表现,让皇上放心啊!

可他偏偏就做不到,因为当初严党推举自己成为礼部尚书时,除了‘精诚团结,互惠互利’之类的虚言外,还有实实在在的条件——如果自己能主持这次会试,需要录取严党的亲戚子弟作为报答。

当时他一心想当礼部尚书,哪能想顾得了那么远?便一口答应下来,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前途开玩笑!

一边是皇上的殷殷期盼,一边是严世蕃的急切盼望,两边都不能得罪,也都不想得罪,袁炜真是体会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滋味来。

胡思乱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真章来,突然听到一声炮响,袁炜知道子时正刻到了,便回过神来,深吸口气道:“佛祖保佑,千万让我平安无事,一旦顺利过关,我将终身信佛,为佛祖修庙!”不愧是当官的,知道不行贿办不了事儿,在佛祖那儿也不例外。

发下了宏愿,他心里终于肃静下来,让下人为他打水洗漱,穿好冠带朝服,便对外面守卫的锦衣卫道:“可以出发了!”

锦衣卫便抬来一顶绿呢大轿,又有几十人的仪仗,护卫着主考大人往京城西南角的贡院去了。

等轿子落下,袁炜下来时,看一眼满天寒星,斗柄倒旋,还不到四更天,他吐出那口憋了很久的气,紧一紧大氅便在护卫的簇拥下,沉稳得向龙门走去。

副主考严讷并一众同考官早就等在那里,见主考大人来了,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施礼道:“您老来得可真早啊!”

“呵呵,”袁炜为人倨傲不逊,但此刻心里有鬼,态度自然硬不起来,只见他微笑着还礼道:“诸位来得更早啊。”

“应该的,应该的。”严讷等人笑道:“时辰快到了,请大人主持仪式吧。”

自然还是那些宣圣旨、敬孔子、请文曲星、武圣人之类的套路,但对袁炜来说是头一次,所以依然觉着很有满足感。等他表演完了,就该请‘恩’鬼和‘冤’鬼进场了。便见不知什么时候,每排考舍前,都插上了红旗黑旗,在一声声‘恩鬼进,怨鬼进。’的呼唤中,两边旗下齐烧纸钱。

这时是二月,又是在考舍间的甬道中烧纸,一阵北风飒飒的吹过,火苗、烟灰乱窜,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聚集在旗下一般。

在至公堂前观礼的同考官小声议论起来,这个说:‘可见平时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是啊是啊,贡院这地方最是灵异,要是平时坏事做绝的,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同考官的对话,却让袁炜不禁打个寒战,不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里是贡院,夫子的地盘,不要妖言惑众!”

“部堂大人别不信。”有个年纪稍长的同考官,对他道:“下官就亲眼见过,当年我考乡试,同号里有个书生,是个饱学秀才,文章做得那叫一个好,连提学都说他定然高中。然而到快交卷的时候,他竟然把墨汁倒在了卷子上,一下子就作了废。”后来回去后,在客栈大病了三天三夜,险些连命都丢了。

“是他一时不慎吧?”袁炜道:“然后心里懊悔才长病的,一定是这样吧?”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

“当时人也是这样想。”那同考官道:“但我和他是同乡,事后问他,他叹息道:‘合该如此啊!’原来他年少随父亲宦居在广西时,与乡间浪荡子为非作歹,打死过一个同窗,后来靠着当官的父亲、竟抹平了此事,回来后洗心革面、发奋图强,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资聪颖,学业大涨,信心满满进了考场,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团锦簇,正得意呢。谁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来,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动不了了,那鬼对他说:‘功名和姓名你选一个吧。’我那同乡倒是个知机的,便伸手打翻了砚台,那鬼就消失不见了。”说着叹息一声道:“后来他痊愈之后,再也无心向学,开始吃斋念佛、修桥铺路,到现在还好好的。”

袁炜听得后脊梁发冷,道:“鬼都是缠着考生,你现在是考官了,就不该再提这种事。”

“唉,大人,鬼魂还分你是什么人?”另一个同考官道:“当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便也讲个掌故道:“当年学生秋闱时,副主考突然突然发癔症,爬上明远楼顶,高呼自己收了谁谁多少银子,受了谁谁的请托,便跟那些人约定通关节的字眼,要帮他们高中,然后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哎,部堂大人,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袁炜心说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没好气的哼一声道:“科举神圣之地,严禁闲谈无忌。”见仪式已经结束,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堂中。

此事天色拂晓,龙门洞开,于是举子们便秉着蜡烛烛,提着考篮,按照唱名顺序鱼贯而入,进去后不管你是贫富贵贱,一律宽衣解带、赤身裸体的接受官差的检查,让举子们斯文扫地,颜面全无的同时,也领教到了国家科考的严肃。

待检查完毕,没有怀挟,终可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似的考号里坐下……令考生们稍感欣慰的是,考号里并不算脏,稍微打扫便可以就坐了。这并不是因为考试规格高,官差们的服务就好,不过是因为顺天乡试也在此举行,几个月前才被考生打扫过而是。

搁下考篮考箱,摆好笔墨纸砚,考生们便都伸头向外张望,看试官开始发卷,于是考巷里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条考巷,接考卷时两人对望一眼,相互鼓励的笑笑,便都低下头,开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元驭兄心无旁骛,打开试题,便开始全心全意的审题构思,再不管什么鬼蜮关节、天塌地陷,只要问心无愧,考不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而那汝默却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考题上,虽然是早春二月,冷风扑面,他的手上却满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心里极不平静。

他自幼聪颖好学,徐家又是富户,让他得以不事劳作,全身心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乐趣。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惊谔地发现,自己原该姓申,而不姓徐,这些年来,一直靠着祖父的舅家关照度日。

这在当时人看来,是对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这件事使申时行深受刺激和震动,愧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门户而出,恢复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谱,徐家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只身离开徐家,寄居在寒山寺中苦读,一心要考取功名、自树门户,待将来卓然立业,再请求恢复本姓。那时,他的生活极其艰苦,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读书,如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历经六个寒暑,他终于满怀信心,准备进城报名,参加科举。

谁知他父亲的厄运又一次降临,没有廪生愿意为他这种‘弃祖’人家的孩子担保,任他满腹经纶,却连考场的门都进不了。他忘不了自己跪在府衙门前一天一夜,把仅存的尊严铺在地上,任人指指点点,肆意践踏的痛苦,如果没有恩师出现,他真的只有一死明志,洗刷耻辱了。

但好在沈默出现了,他扶起了这个考生,问明了情况,并亲自为其出具担保文书,让他顺利的考上了秀才,得以进入府学读书;而后从高手如云的应天乡试杀出,终于得到了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当他满怀信心进京后,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黑暗,原来不管你学问多糟、文章多臭,只要打通了关节、搞到了字眼,就能金榜题名;反之,任你有守溪、荆川之才,一切也只是枉然。

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失败了,该当如何面对将来的日子,他太想成功、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他昧着良心巴结讨好唐汝楫的侄子,终于获得了那纨绔子的信任,在考试前夕,将那成败攸关的字眼交给了他。

凭他本身的才华横溢,本身就可以作一篇上上等的文章……恩师说过,他的文章极类王守溪,绝对有高中的实力,只要再把那九个字嵌进去,便算是万事大吉,功名到手,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徐家谈判,要求恢复本姓了!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违背道德,触犯法律的,良心也时刻受到谴责,他都不知多少回梦见,自己被官差抓起来,带着‘作弊者’的牌子游街,吓得肝胆欲裂,夜不能寐。

他也安慰自己,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过程中必要的妥协无可厚非,只要将来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谁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所以尽管一直徘徊犹豫,可他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但就在昨日进场前,竟有个老汉来到苏州会馆,指名道姓找到他,说是有人送他一篮子东西,他问是什么人,老汉说,是个年轻的俊哥儿,给他钱让他送的,具体是谁他就不知道了。

同乡们都猜那是一篮好吃的,谁知掀开盖子后,竟然是一堆生石灰,大家不由大骂,是哪个缺德鬼恶作剧呢,还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他当时也这样以为,但当众人散了,他仔细端详那个篮子,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寒山寺编的,曾经作为盛放水果的容器,送给师长亲友过,因为编的精巧,还深受他们喜爱,很多人不舍得丢掉,而用来盛放别的东西。

因为身世的原因,他的交际圈子也很小,此刻在京城中,认得他的也是少之又少,稍稍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八成是自己的老师,沈默沈拙言。

可老师送自己这玩意儿作甚?难道是生气没有去看他,送石头来羞辱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转瞬即逝,汝默知道老师虽然年轻,但胸怀广阔,宽以待人,也正因为这点,自己才敢先把老师放一边的。

那必然是要向自己传达些什么?汝默猛然想起于少保的《石灰吟》,立时明白了老师的深意——‘清白’。

他当然不知道,沈默竟凑巧听到他和元驭兄的对话了,只以为是元驭兄后来将自己的隐情告知了老师,而老师觉着自己这样做不对,所以送石灰来警示自己。

以他掌握的那点可怜的信息,也只能琢磨出这些了,从那时到现在,整个人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一面是老师的劝诫,一面是成功的诱惑,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在左右挣扎着,他想听老师的话,可严党的势力无边无际,如果下次、下下次还是这样,自己真得只能上吊自杀了。可要是不听老师的话,虽然老师仁慈,不可能将此事捅破,但自己违背师命,还有何面目再见老师?

天色渐渐昏暗,汝默竟呆坐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那首《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要留清白在人间……’汝默心中默念,暗暗叫道:‘清白啊,你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长话短说,考试转眼结束,所有卷子收上去后,龙门重新大开,筋疲力尽的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从贡院里往外走。元驭兄收拾好自己的考箱,来到汝默的考号面前,见他木然坐在那儿,形容枯槁,跟他说话也不应声。

元驭暗叹一声,便帮他收拾好考具,拉着他出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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