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号里渐渐空下来,考生们的卷子,在经过外帘官审核、糊名、誊写等数道防作弊处理后,被送到了内帘的聚奎堂中,那里十八房同考官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主考大人将一捆捆考卷发下来了。
坐在主位大案上的袁炜,此刻却微闭着双眼,仿佛正在假寐,其实是在平复砰砰的心跳,直到总监官朱七出声提醒,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一种阅卷官道:“我等受皇上重托,为国家社稷取士,当秉承公心,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有负此心,神明共殛!”一众考官高声起誓道。
“很好。”袁炜点点头道:“上来领卷吧。”众考官便按顺序上来,拿一捆下去,回到座位上坐下,开始阅卷……他们每个人的身后,自然还是坐着个板着脸的锦衣卫,负责监督阅卷纪律。
二位主考大人,并不承担具体的阅卷工作,他们只是组织阅卷,并判定同考官的推荐上来的试卷是否能被录取,然后在初步阅卷结束后,再次审阅未被取中的卷子中,以免遗珠之憾,名曰‘搜落卷’。
此时袁炜和严讷暂时闲着,严讷打着瞌睡,袁炜则想着自己的心事,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给小阁老面子,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因为会试名次靠前的卷子,会被印为范文,出版成刊,供后学观摩。想必那些靠关系的考生,文章不会做的太好,若是词不达意、驴唇不对马嘴,那自己的颜面何存?所以他准备按照真实水平取前五十名,之后的名次再留给那些关系户。
当然,十八房同考官大都毫不知情,那些‘通关节’的文章如果写的不好,是不可能被荐卷的,为了达到目的,袁炜会利用‘搜落卷’的权力,在第二轮中名正言顺找出通关节的试卷,如此不留任何把柄,自然安全无虞。
如是想过,袁炜的心情终于踏实下来,这时,一篇篇‘荐卷’出房,被同考官推荐上来,严讷看过后,如果觉着可以,便写个‘取’字,最后递给袁炜,他也觉着不错,就再写个‘中’字,取中。
如此,录取应该是很快的,但袁大人向来目无余子,为了证明自己水平高,对严讷写了‘取’的卷子,必要仔细重审一遍,若是有不顺眼的地方,便不留情面的打落,如此严讷颜面有损倒在其次,只是录取进程太过缓慢,第一天仅仅录取了不到四十份。
天黑下来,同考官们停下工作,正副主考和总监官则清点朱卷,清点无误之后,同考官们便可离开,再由三人共同锁好聚奎堂,结束了第一天的阅卷。
站在暮色中的院子里,袁炜捶着酸麻的后背,深吸口清新的空气道:“不服老不行啊,才第一天,腰就像要断了似的。”
严讷在边上笑道:“部堂只是不习惯,等几天下来,反而没今天这么痛。”说着看看站得笔直的朱七道:“还是人家练武之人厉害,坐一天跟没事人似的。”
朱七提着灯笼,淡淡笑道:“严大人此言差矣,吾亦累也夫。”
严讷听他拽文,不由笑道:“朱七兄弟跟一般武人不一样啊。”那边袁炜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这么巧?’便干笑一声道:“是啊,文武全才啊!”
“不过而已矣。”朱七谦虚道。
见他越说越来劲,严讷感觉极是有趣,但袁炜的脸都绿了,好在天色已晚,也看不出来。
“大好头颅,岂不惜哉……”朱七摇摇头,也不知在叹息什么,便提着灯笼离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严讷开怀笑起来,对袁炜道:“不知从哪学了几句酸词,竟在咱们面前显摆起来。”
袁炜却愣在那里,毫无所觉,严讷又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理严讷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怎么都这么莫名其妙?”严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回去了。
那天晚上袁炜又是没合眼啊,满脑子都是那一红一黑两面旗,心说莫非真有鬼神对我不满了,不然一个武人,怎么说话如此文绉绉呢?八成是什么神灵附在他身上,警告我吧。
等到天快亮时,他又想起另一种可能,莫不是锦衣卫的人侦知通关节的事情,已经禀报皇上了……不想不要紧,一想吓一跳,唬得他浑身哆嗦,都起不来床了。
后来一想,不对呀,如果那样的话,为了捉贼见赃,朱七更不应该透露口风才对。
袁炜是越想越迷糊,浑浑噩噩来到聚奎堂,木然坐在那里。又想到朱七就在后面盯着,他更加魂不守舍,连卷子都阅不了,好在严讷也是饱学之士,有他把关就没有问题。大伙心说,主考大人今天咋这么痛快?看来是也发觉,照他昨天那个弄法,定然是没法按期完工的。
结果这一天,足足取中了一百五十份,这下不用担心了。
袁炜也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我得跟朱七问个明白。
等到再次锁了聚奎楼,准备去吃晚饭时,袁炜对严讷道:“你先去吧,我跟七爷商量下明天的安排。”
严讷心说,那有什么好商量的?照流程来就是了,不过他也看出,袁炜心事重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他终归是个厚道之人,也不揭穿,便应下先去了。
朱七还是提着那盏灯笼,神情冷漠的站在袁炜面前,对方不说话,他绝不吭声。
袁炜看看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朱七看他一眼,淡淡道:“这话应该我问。”
“你……”袁炜轻声道:“已经禀告皇上了吗?”
“你很盼望吗?”朱七反问道。
“当然不了。”袁炜苦笑一声道:“说吧,你开什么条件,只要别捅上去,我都答应就是。”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吗?”朱七冷哼一声道:“记住了,不管你在干什么,背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呢!这次算你命大,我们大人不愿国家的抡才大典闹出丑闻,才没有立即报告,但发榜之后报不报,就不一定了。”说着丢下一句:“该怎么办,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便提着灯笼离去了。
袁炜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最终看看西长安街方向,小声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起了,小阁老。”
第三天的阅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顶着一双兔子眼的袁炜,但精神头显然好了很多,这一天,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将用‘也夫、而已矣、岂不惜哉,’结尾的考卷,统统挑出来……不取!
说起来,依附严党的也都不是草包,因为大明官员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家里大多是书香门第,他们的子弟自然受到良好的教育,有很多有才有学问的,本身就具备取中的实力。但严党风气太差,一听说有‘关节字眼’,便一窝蜂的求告,好像不用‘关节字’,就一定取不中一般。
于是他们的子弟亲族,不管文章做得怎样,都用上了那九个字,其中被同考官推荐,被严讷录取的,就有三十多份!换言之,这三十人就算凭自己本事,也能考中!
但此刻,急于洗脱嫌疑的袁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将所有的关系卷,统统打落,那三十人是万万想不到,原本的九字护身符,竟变成了催命符!让他们死得无比窝囊!
严讷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对袁炜道:“部堂,这些卷子怎么了?看着文章不错啊。”
“我怎么觉着狗屁不通呢?”袁炜抖着一份卷子道:“你看这个,文理倒是通顺了,可断章取义、胡乱用典,这说明此人心术不正,取了作甚,祸国殃民吗?”
严讷心说这都哪跟哪啊?但袁炜一上纲上线,他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好从被袁炜打落的卷子中,翻找出一份道:“但请部堂大人再斟酌下这个,下官觉着此子可以名列前五,就算下官眼拙,可也不至于连取都不取啊!”两人竟起了争执,引得那些同考官也按捺不住……几天阅卷下来,大伙儿都熟悉了,也没有起初那么守规矩了……纷纷离席围过来,一看那篇文章,竟都有印象,便都为其求情道:“部堂大人,这真是篇好文章啊!就是取为会元也不为过……”
袁炜无奈接过试卷,见众人都围上来,不悦道:“都忘了朝廷法度吗?”众考官怏怏笑着回到座位,却都伸着脖子听他怎么说。
袁炜此刻已经钻了牛角尖——凡是用了那九个字的,我是坚决不录,打死也不录!
见众人都催逼自己,他竟然道:“尔等不顾内帘规矩,如此吹捧此人,莫非收了人家好处?”
严讷和众考官闻言都吓一跳,赶紧辩解道:“我等只是怜其才具,并非徇私!”
“哼……”袁炜哼一声,终于把目光搁在那卷子上,看到一半,竟又丢回落卷堆中。
严讷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我如此强力推荐,你竟然还是不取,实在是太不把我当人看了。加之他清清白白,与那考生并无瓜葛,便抗辩道:“大人,就算您不点他会元,取个一般的名次总是够格吧?”说着小声道:“这……这只怕难以服众,万一那考生闹将起来,恐怕有损部堂清誉啊。”官场上的事,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一旦你不给人家脸,人家也不会再跟你客气了。
今儿这事儿,已经不是某个考生前途的问题了,而是严讷的尊严问题,干到侍郎这个等级,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员了,对尚书虽然敬着忍着,但还真没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简在帝心的国家重臣,谁知道明天谁上谁下,谁怕谁?
袁炜也被严讷的反抗激起了怒气,心说今儿我不收拾了你,日后还要让你趴在头上作威作福?便冷笑一声道:“严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本官不取这份卷子,怎么就有损声誉了?”
严讷抱拳道:“卑职妄语了,请部堂恕罪,但请您示下,此卷究竟为何不取?”叹口气,又道:“还请大人明言,免得我们推荐的卷子,再不合部堂的意!”这话显然是暗示,袁炜太自作主张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意见到底对不对。
此言一出,聚奎堂中鸦雀无声,两位主考为取与不取杠上,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但大家就是喜欢看,看看最后是谁能压过谁?
但袁炜处处领先严讷一步,绝对不是幸至,他看一眼严讷,目光又扫过堂中众人道:“圣上深感近年科考文章生冷不忌好出奇,以至纯正博雅之体荡然无存。乃几次下旨,切禁国家大考,不取以艰险之词奇癖之字哗众取宠者。凡钩棘奇癖之卷。一律黜落!你们是忘了圣训,还是故意违背圣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