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召见徐阁老,徐阁老夜访严嵩府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密切关注各方的沈默,很快,有关几次会面的详细情况,便摆在了他的桌上。
“哈哈哈哈……”刚从城外回来的徐渭,看到徐阶与严嵩会面的情形,大笑不止道:“这个徐老儿也太欺负人了吧,背地里刚捅完人刀子,转身就颠颠去人家慰问,分明视严家父子为土鸡瓦狗啊!”
“甭管那些,招数有用就行。”沈默笑道:“这个迷魂弹用的太高明了,让严党立马消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也就没了最后的胜算。”说着起身道:“结局已定,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最多能让严家父子多蹦跶两天罢了。”
“这倒严大戏眼看就要落幕,”徐渭看着沈默道:“你沈大人曾经是正角儿,现在却沦落为台下的观众,心里是不是挺难受的?”说着贼眉鼠目的笑道:“难受你就说嘛,我会安慰你的。”
“我正求之不得呢。”沈默笑道:“古人早就说过,出仕做官的,进取之前先思危;得意之前先思退;守成之前先思变——这‘思危思退思变’六个字,就是金不换的为官箴言!我如今能退下来,躲在别人看不着的地方,看别人拼个你死我活,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懂吗?”
“你真这么想?”徐渭端详着他道:“我还替你鸣不平呢,闹半天是白操心了。”
“我确实这么想的。”沈默点头笑道:“咱们就拭目以待,好好看戏吧。”
沈默确实只想好好看戏,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想惹麻烦,麻烦也会专门来找他!
很快,三法司的调查就迅速展开了……超越以往任何一次多部门合作的磕磕绊绊,这次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的配合出奇高效,很快便分别抽调精干力量,成立了案件专司,开始就邹应龙的弹劾奏章展开调查。
与此同时,邹应龙的奏章抄本,也终于落到沈默案头了,本来还自信满满的沈拙言,在看完那奏本之后,不由阴下脸道:“自作聪明的家伙,非要节外生枝!”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妥,但多年在阴谋诡计中浸淫,让他练就了非一般的直觉,心中暗暗紧张起来。
但更让他紧张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案件调查有条不紊的进行时,一个不同寻常的情报,传到沈默这里——严党和景王党一系的京官,正在暗中串联,据说要一齐上本请求立储。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立刻引起了沈默的警觉,他估计这件事绝不是孤立发生的,定是严党趁着还在台上,想要把景王扶上位,这样无论当下是输是赢,将来都赢定了!
‘看来严党也不是好惹的啊!’他正在细细琢磨此事,三尺通报说,裕王府的冯公公来了。
‘看来都知道了……’京城就那么大点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着所有的兔子。沈默让冯保赶紧进来,冯保朝他恭敬行礼道:“今儿是寒食节,王爷已经备好宴席,请沈师傅过府去吃酒。”
“所有的讲官都去吗?”沈默轻声问道。
“陈师傅、殷师父、张师傅都去。”冯保道:“就连高师傅也会回来。”
沈默心说:‘看来到了非并膀子上不成的时候了。’便点头道:“你去通知别家吧,我马上就过去。”
冯保笑道:“奴婢就通知您这一家,其余的师傅家,都另有人通知了。”
“呵呵,看来我面子不小啊。”沈默笑道:“好吧,咱们走。”
“大人,借一步说话。”冯保的脸色突然一沉,低声道:“老祖宗昨日秘密传话到京城,要咱家务必交代给大人。”
第六四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了冯保的话,沈默脸色大变,一拍大腿道:“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便对冯保道:“这事儿我得赶紧去知会徐阁老,王爷那边你帮我解释一下。”
“听说徐阁老都不待见您了……”冯保小声道:“干嘛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沈默一愣神,心说‘难道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冯保小声解释道:“是陈师傅说的。”
原来是老跟自己作对的陈以勤,沈默心下释然,要是这家伙不说自己的坏话,那才真叫奇怪哩。便淡淡笑道:“少在这乱嚼舌根子,当心陈大人撕烂你的嘴。”
冯保小心陪笑道:“这不是向着您吗?”
“知道了。”沈默笑骂一声道:“快去传话吧。”两人便分头行动,冯保回王府报信,沈默则去了西内。大内侍卫已经是老相识了,只是陪笑问了问,您这是要见皇上,还是去内阁啊?
沈默说是去无逸殿,侍卫便知会值房里的公公,领着他进了宫,往无逸殿方向去了。
徐阶正在批阅公文,听说沈默进来,起身热情相应,全然看不出刚摆了人家一道的尴尬;沈默也依旧恭敬有加,也看不出哪怕一丝不满。
“拙言,有什么事吗?”就坐后,徐阶轻声问道,他知道沈默现在奉行缩头政策,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沈默点点头道:“方才打听到个情况,得赶紧来跟老师说说。”
“拙言请讲。”
“关于严世蕃贪墨三大殿资金的事情,不能往下查了。”沈默沉声道。
“为何?”徐阶不动声色道。
“再查下去,”沈默轻声道:“就查到天上去了。”
“什么?”徐阶不禁动容道:“你说皇上?”
“不错。”沈默压低声音道:“据可靠消息,内廷二十四衙门连年亏空,去年皇上心血来潮,命内廷整顿,还要查看账目,司礼监的太监们东挪西凑,还有八十万两的大窟窿没有补上……”
“难道?”徐阶的老白脸变得更白了,艰难道:“是严世蕃帮着补上的。”
“对。”沈默沉声道:“而且正是挪用三大殿的款子!”
徐阶闻言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道:“严世蕃这是挖了坑,等着我往里跳啊……”说完朝沈默拱手道:“幸亏拙言发觉的早,不然为师真要误中奸计了!”如若真让严党把案子查下去,待真相大白后,严世蕃便立时成为‘为主蒙垢’的忠臣,邹应龙却成了诬告贤臣的小人,哪怕嘉靖皇帝对严世蕃再有偏见,也会心生恻隐,让他过了这一关的。
沈默和徐阶不禁倒抽凉气,原来严世蕃早就察觉到圣眷已衰,一面试图挽回,一面悄悄布下了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局,现在三法司尽以其马首是瞻,八十万两工程款,也化成补丁,填上了宫里的漏洞,木已成舟,无可置辩,竟成了无解之局!
次辅值房中的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徐阶暗道:‘这样一来,我前日去严府的一番做作,真成了止增笑耳,原来人家早握好了底牌,就等着着最后一刻翻盘了,又怎会因我几句承诺,引而不发呢?’
沈默却十分郁闷,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被这帮人搞得如此复杂,如果不把‘三大殿余银案’写进弹劾奏折中,说不定严世蕃已经卷铺盖滚蛋回家了,哪会给他咸鱼翻身的机会?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立场问题,哪怕邹应龙听了自己的话,徐阶的人也会把那案子添进去的,因为徐党的目标是彻底打到严党,取而代之。而沈默却不希望严党就此完蛋。归根结底,在一家独大的朝堂上,是不会允许新生势力发展的,所以他理想的状态是,徐党占据上风,却没法取而代之。如此,自己那点弱小的势力,才能在两党夹缝中求生存。
因此,沈默愿意看到严世蕃逃过此劫,而徐党却迫切希望能将其连根铲除,所谓欲速则不达,这下徐党正中了严世蕃的奸计,一下子被动异常。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还是徐阁老开了口,问道:“拙言,不瞒你说,老夫也觉着起先的定计有些太狠,想要缓一缓,松一下。”
沈默看看墙上挂着的御笔‘抱一’,心说:‘看来这次我倒跟皇帝不谋而合了,当可事半功倍,左右逢源了。’便正色道:“需要学生做什么,老师尽管吩咐。”
徐阶望着他道:“老夫现在只想把严世蕃赶出京城去,拙言,你能把这件事办好吗?”
“学生可以试试。”沈默轻声道。
“尽是试试而已吗?”徐阶有些失望道。
“一定可以。”沈默笑笑道。
“那好,我会向皇上进言,”徐阶道:“让你参与进此次会查,千万记住,不要让严党把此事抖出来!”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那样的话,必须要做一些让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