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徐阶一摆手道:“只要严家父子下台就行,至于严党其他人,我可以都放过。”
沈默心中一喜,这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的局面吗?但面上仍然沉稳道:“谨遵老师的命令。”两人又谈了些后续的事情,沈默便告辞出宫,徐阶则继续办公。到下午时分,他才起身去紫光阁例行请安。
所谓请安,除了问问皇帝龙体安康外,便是向皇帝汇报这一天收到的主要奏报,并提出处理意见,皇帝答应了,司礼监便批红用印,成为大明的国家意志,交由下面执行。
尽管嘉靖近年来愈发怠政,但对几件事情,还是十分上心的,一是南倭北虏,二是江南市舶,三是各级人事变动。因为前者关乎他的国土安全,次者关系到他的钱袋子,后者则是至关重要的人事权,把这三方面抓好了,帝国就乱不到哪里去。
对于边事,总体来说是南喜北忧,从嘉靖三十九年起,南方的抗倭形势便渐渐好转,在苏松一代倭寇绝迹后,戚家军奉命南下,在台州九战九捷,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歼敌万余的辉煌战果。戚继光和他奇迹般的军队,自此威震天下,极大地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也向屡战屡败的大名官兵,指明了取得胜利的道路。
各省将领纷纷来到戚家军营,学习戚继光的治军之法,观摩戚家军的行军作战。戚继光也不敝帚自珍,将自己与沈默合编的《纪效新书》,倾囊传授给诸位将军。在戚家军辉煌的战绩面前,没有人质疑写书人的资历,反而奉为圭臬,回去后纷纷照着组建新军。
此时,正是东南军改的黄金时机,沿海的卫所军队,在倭寇数年的冲击下,已经名实俱亡、从地方到朝廷,都在现实的压力下,没有人愿意恢复战斗力低下的卫所;那些在残酷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们,全都一股脑的改为募兵制,以丰厚之资招募勇武之士,效仿戚家军的赏罚制度、作战阵型,战斗力很快飞跃提升。
对于明军的进步,作为对手的倭寇最有发言权,在十年前,一百个倭寇,在几个精锐武士的率领下,便敢向上万明军发起冲击,还能战而胜之,杀敌无数;到了五年前,同样的倭寇,就只敢冲击上千人的明军队伍了;到了这几年,情况变得一年比一年糟糕,几乎在人数相当时,倭寇也没法占到优势了,如果碰上比较生猛的‘俞家军’、‘谭家军’、‘卢家军’、还要被人家以少打多;若是碰上戚家军,直接望风披靡,赶紧逃命要紧。
而且在群众基础方面,胡宗宪在给嘉靖的奏疏中,曾一针见血的分析道:‘为什么以前年年抗倭,倭寇却越抗越多?关键是老百姓没活路,才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下海入伙;所以微臣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不是指挥军队作战,而是让老百姓有活路,老百姓能合法的挣到钱,一家人不愁吃穿,谁还会剃了头冒充倭人?’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通过一系列减租减赋、保护私产、鼓励工商、兴修基建等开明政策,几年下来,逐渐为大明朝挽回了失去的民心,而且市舶司的开设,更是让士绅百姓不需要通过走私讨生活,将倭寇赖以生存的基础连根拔起,再不会出现老百姓主动给倭寇带路,为其提供补给的难堪情形了。
倭寇们惶恐的发现,现在他们想要补充人手,都比以前困难许多,只能通过抢虏人口的方式来完成,可那些强迫入伙的老实人,岂能跟自愿下海的亡命徒相比?战斗力下降也就成了必然。
几方面综合因素,抗倭形势一片大好,现在山东、江浙、福建北部的倭寇基本被肃清,现在战场已经南移到闽南、广东一带,离大明朝的钱粮重地越来越远,对帝国的威胁自然也越来越小。
这让嘉靖皇帝分外欣慰,对胡宗宪、戚继光等人更是大加赞赏,不吝奖励,甚至连严阁老也跟着沾了光……胡宗宪能以区区巡按掌东南六省军务,与严阁老的破格提拔有直接关系。嘉靖每念及此,都会说严阁老为国选材,眼光确实是好。
在徐阶看来,胡宗宪的存在,才是严嵩迟迟未去的关键所在,为了稳定东南局势,嘉靖绝不会让严嵩倒了,不然墙倒众人推,砸死了胡宗宪,谁敢保证朝廷费尽举国之力,死了几十万人,才取得的优势,会不会出现反复呢?
东南抗倭形势一片大好,北边的俺答却很不老实,完全把大明北方数省,当成了自家的牧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想杀就杀,想抢就抢;虽然朝廷已将刚刚服阕的杨博,派为三边总督,直面俺答的主力,但蒙古人来去如风,避开杨博,尽情在辽东、山西、宣大这些地方劫掠,一样让大明朝焦头烂额,却只能忍气吞声,等着南方彻底平定,再掉回头来收拾北边。
问完了边事,嘉靖问徐阶道:“严世蕃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阶早就等这句了,便一脸深思道:“三法司查得倒很卖力,只怕最后的结果不能服众。”
“为什么呀?”嘉靖道:“我大明朝还有三法司会审更高的级别吗?”
“不是级别问题。”徐阶小声道:“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位堂官的身份……”
嘉靖明白了,缓缓道:“你是说,他们都是严阁老提拔起来的?”
徐阶唯恐引得皇帝不快,轻声道:“虽然严阁老不会要求他们网开一面,但三人受人之恩,难免寻思报答;哪怕三人秉公执法,也难免百官这样去想,到时候给三位高官抹了黑,也对朝廷形象不利。”明明是损人的,却说得全是为人好,这就是宰相的水平,除了高,还是高。
“你说的也有道理,”嘉靖想一想,点头道:“可为了这么点事情,难道就要调换尚书、都御史吗?那也太儿戏了。”
“当然不用调换。”徐阶笑道:“只要三位大人回避就可以。”
“那有什么用。”嘉靖道:“他们就算回避了,别人也会说,他们的下属畏惧讨好上司,一样会包庇严世蕃的。”
“总有一两个人选,不会被人说闲话。”徐阶轻声道:“甚至只要有一个就可以了。”
“朕明白了……”嘉靖意味深长的看徐阶一眼道:“你想说,不能只用严党的人查这件事,对不对?”
“圣明无过于皇上,”徐阶一脸坦然道:“微臣以为这样才能显示公正。”
“好吧,既然你这样想……”嘉靖道:“有什么人选推荐上来?”
“有左佥都御史沈默,才干非凡,且与严家素无瓜葛,足以服众,”徐阶朗声道:“臣举荐其为查案专员之一!”
“沈默……”嘉靖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可以。”
与此同时,裕王府中,裕王朱载垕和他的五位师傅,在内书房中用寒食宴。按习俗,寒食这天是不动灶的,传说是为了纪念小心眼的介之推,所以在这天禁止生火,只能吃备好的熟食、冷食。不过对富贵人家来说,这一天的寒食,不会委屈到嘴巴,反而是一次别有风味的体会。
只见那张餐桌上,摆着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浆、青精饭、点心有十三样,称为寒食十三绝,饮料有春酒、新茶、清泉甘水等数十种之多……哪会委屈到贵人们的肚子?
不过这几位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寒食上,而是在全神贯注的交谈着什么。
他们关系显然已经到了随意的程度,几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在一张小圆桌边就坐。
裕王在上首的中间,高拱、陈以勤在他的右边,沈默、殷士瞻在他的左边,张居正甘陪末座,几个人一边轻啜着春酒新茶,一边听高拱咬牙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如果皇上非要废长立幼,我高肃卿就一头撞死在西苑门前,让皇上看看人心何在!”说这话时,他两眼圆瞪,胡子都翘起来了,谁都不怀疑他真会这样做。
“师傅,千万不能做这种事,”裕王的声音十分细弱,轻声道:“哪怕我当不了储君,您也得好好的过下去,大明朝就这点正气了,可不能轻言断送。”
“唉……”高拱郁闷的叹口气道。
“皇上圣明,主意拿的正”张居正接言道:“不会轻易被那些人煽动的。”
“那可难讲……”陈以勤沉声道:“有件事儿,你们听说过吗?”
“什么事儿?”众人的目光全汇集过来,高拱道:“我说老陈,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听说,皇上今年几次跟左右说起,”陈以勤道:“想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当个太上皇,好专心修道……”
众人听了无不惊愕,裕王更是面如土色,结舌道:“真、真的?”
“空穴才能来风,”陈以勤道:“无风不会起浪。”
屋里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们都很清楚,如果嘉靖真的萌生退意,这时候撂挑子的话,那么唯一有儿子的景王,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大家还瞎忙活什么?还是早点辞官回家避祸来的正经。
但有一个人笑了起来,高拱不悦道:“张太岳,你笑什么?”
第六四三章 真真假假
听到高拱的质问,张居正连忙敛住笑,抱拳道:“王爷,部堂,在下失礼了……”
裕王的性子十分随和,摇摇头道:“无妨,张师傅随意就是。”
张居正解释道:“在下想起了进门前,江南兄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什么话?”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沈默,沈默苦笑着摊摊肩膀,意思是你们别看我呀,我哪知道自己说得哪一句。
还是张居正道:“江南对我说,那些现在着急捧臭脚,做文章的人,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只误了卿卿前程。”
“为何?”众人又看向沈默道。
沈默微微一笑道:“敢问诸位大人,陛下的那番话,可见诸任何诏书谕旨了?”
“当然没有……”众人摇头道:“除非陛下心意已决,真要那么做了,才可能降下圣谕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沈默淡淡笑道:“仅凭着空穴来风,便争先恐后的上本保奏嗣君,唯恐少了自己的拥立之功,未免也太薄情势利了吧?皇上心里会好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