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736节

“好,多谢。”沈默也不想跟那些太监打照面,虽然他贴了胡子,吊了眼角,但难免还是会被有心人认出来,便快步进了城,混进人流之中。

他示意卫士们不要跟得太紧,自己则在修葺一新的承天府城内徜徉着,但见临街全是崭新的青砖围墙,刷了白粉,墙内绿树成荫,遮掩得密不透风,处处都能看到新建的痕迹,心说皇帝这一省亲,父老乡亲得花多少银子啊。

沈默是从南门进城的,过了献皇帝出资兴建,嘉靖帝亲笔题字的玄庙观元佑宫,便能看到皇帝的潜邸兴王宫,也是皇帝驻跸的行宫。

在玄庙观前驻足片刻,远望着富丽堂皇的宫门片刻,沈默便毅然转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三尺赶紧跟上,小声问道:“大人,不去销假了。”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进城之后,立刻向袁炜销假,恢复伴驾词臣的身份,然后立即设法求见皇帝,向嘉靖发出预警,相信以天子之怕死多疑,哪怕没有证据,皇帝也会立即警惕的。

但沈默显然改变了主意,对三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大明有两处莫愁湖,一个在应天府;一个在承天府,前者的名气当然要大于后者,但后者的秀丽多姿,却不见得逊于前者。在府城城北,一泓碧水明彻如镜,湖上百岛俊秀,水天一色,楼台隔水相望,画舫争奇斗艳,到处是歌舞升平、丝竹悠悠,那是随驾南巡的大臣们,耐不住这美景的勾引,相约来湖上把酒行乐,一时间真让人错以为,这是金陵城中的莫愁湖,错把承天做应天了。

一艘很不显眼的双层画舫,便在这湖上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船上有乐声也有歌姬,看起来与其它的游船没有别的不同,但若是进入帷幔重重的二层画舫,你便会发现这里的气氛与整个湖上格格不入,只有彪悍精干的劲装汉子,和一个正在卸去易容的年轻男子。

这正是沈默和他的忠心护卫们,考虑到城中尽是东厂番子,根本分不清哪是普通老百姓,哪是厂卫密探,所以他们这么多人,无论是投宿客栈、还是租赁民居,都会很快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沈默干脆包下一条画舫,远离监视且移动方便,就是开销大了点,且没人报销。

“大人,我们为什么改变主意?”侍奉着沈默洗完脸,三尺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疑窦。

“就在我观察的那一会儿功夫,有两拨臣工要进宫,都被挡回去了。”沈默修长的手指轻磕桌面,淡淡道:“看他们的情绪十分激动,宫里似乎出什么事儿,出于谨慎考虑,我决定暂不进宫。”说着对三尺道:“这湖上有不少官员在游玩,你设法探查一下,看看能否发现什么。”顿一顿道:“还有,试着联系一下高部堂,最起码探清他现在的状况。”

“是。”三尺沉声应下。

第六八三章 如何破局?

趁着还没有回报的空当,沈默想眯一会儿,休养一下精力,谁想只要一合眼,便是满眼的尸山血海,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好躺在那里,瞪着天花板,思考事情可能的发展。

但他发现根本理不出头绪,因为在这场阴谋和变化中,自己被挡在了外面,没有授权,无法知情,是那么的渺小无力。气馁之余,不禁幸灾乐祸道:‘这次你要是真完了,那绝对是自作自受。’那个你,自然指的是嘉靖了。

天快黑的时候,三尺带回了探听到的消息——嘉靖皇帝于十天前归乡,起初拜祭显陵,重游兴王府、泛舟莫愁湖,甚至还接见了家乡父老,宣布免承天府三年税赋……每日出行如仪,并无任何异常。

三天前,皇帝宣布若有所得,要闭关三日,应该在明天上午出关;大臣们也乐得偷懒,便相约在湖上游玩,这也许就是城中外紧内松的原因吧。

听了三尺的说法,沈默不置可否,问道:“见着高大人了吗?”

三尺摇头道:“见是见着了,但东厂暗哨盯得他太紧,没法接上头……还有其他几位大人,也是一样的情况。”说着又想起一事道:“哦,还有,现在那个叫熊显的什么元师,好像深得皇帝信赖,皇上有什么话,都是通过他往外传,大臣们很有意见,说皇上对他的宠信,有甚于当年对邵元节、陶仲文之流。”

“那陈洪呢?”沈默沉声问道。

“正要向大人禀报呢,”三尺道:“陈洪的动作更可疑,他几乎把随扈部队的将领都换了遍,现在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了。”

“嗯,知道了。”沈默点点头,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天上繁星点点,湖中灯火流光,大人们游兴不减,要继续夜宴下去。安陆城中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皇上依然耽于修道,小人依然弄权,大臣们依然无所事事,就像之前无数年一样,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但沈默分明从这黑暗的夜色中,嗅出了浓重的阴谋气息,一定有一些事情,在不为人知的发生着。他多想有一双慧眼,能看透迷雾,把事情看个清清楚楚啊……可惜的是,这次却遇上了出道以来最大的危局,他是那么的茫然无助,深感力不从心。

思考了良久,沈默发现还得回到原点——孤军奋战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要到合适的帮手,才有可能取得进展。一个好汉还得三个帮呢,何况自己乎?

他相信,陈洪那些人大肆弄权、排除异己,必然早就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甚至很多警觉之人,也会嗅出其中的阴谋气息,自己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些人,把他们团结起来,群策群力!

可是用什么办法,既能达到目的,又不引起东厂的注意呢?沈默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些歌舞升平的画舫上,不禁失笑道:“原来方法就在眼前。”

“大人有好办法了?”身后的三尺激动道。

“嗯。”沈默颔首道:“掌灯磨墨。”

“是。”三尺手脚麻利的点好灯,磨好墨,沈默便端坐在桌前,开始模仿某人的笔迹语气,连写数道请柬,命三尺趁夜色发送出去。

第二天一早,几位被邀请的官员都看到了,那个装在普通信封里的请柬,但看完后没人觉着失礼,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发出邀请的那位,实在不一般——比王世贞更有名的才子,国子监祭酒徐文长!

谁都知道徐渭眼高于顶,平素不屑与同僚来往,能得他青眼者,无不是极优秀的才俊,现在经邀请自己参加他的寿宴,这是一份千金难换的脸面啊!所以受邀者无不欢喜雀跃,备好礼品,梳洗打扮一番,早早便出门去赴约了。

离奇的是,徐渭自己也收到这样一份请柬,打开一看,不由乐了:“我什么时候要请人吃饭,还给自己发请柬了?”他本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仔细一看,便认出了是沈默的笔迹,立刻知道这里面必有蹊跷,看清楚地点,便急忙忙赶去了,倒比所有人到的都早。

按照请柬上的描述,他不费力的找到了那艘船,一眼就看到沈默的卫士,便更加确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进去画舫,在卫士的指引下,径直往二层去了。

天色过了巳时,宾客陆续到来,果然见到徐渭满面春风的在那里接客,顿感大有面子,纷纷拱手问安。徐渭客气的答礼,把宾客都请进舱室内去,自有茶水点心伺候。

宾客中有文官、有武将、甚至还有宫里的太监,成分极为丰富,完全摆脱了‘人以群分’桎梏,显示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当然一想到是徐渭这样的怪人请客,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等到宾客到齐,徐渭便命画舫离岸,往湖心驶去。他则坐到桌前,对受邀而来的八位宾客道:“诸位能来,在下不胜感激……”

众人忙谦逊道:“能得文长先生邀请,我等不胜荣幸。”

徐渭却摇摇头道:“不是我请你们,今天也不是我生日,邀请你们的另有其人。”

“啊……”众人面面相觑道:“是谁借您的名义请客?”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我。”众人抬头一望,便见一身灰色布袍的沈默,从楼上缓缓走下。

“沈大人?”众人一看是沈默,不由纷纷笑道:“您也太见外了,知道是您的局,我们谁敢不捧场,还用得着让徐大人出面了吗?”

沈默却没有笑,而是步履沉重的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又听沈默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因为我怀疑,有人要谋反!”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众官员面面相觑,只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马全,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道:“哎呀呀,差点忘了,咱家今天还要当差呢。”马上就有另一位,武骧左卫指挥使、东宁伯焦英跟上道:“我也是……”但当他们走到门口,又被两个牛高马大、面色不善的武士逼了回来。

舱室中的气氛怪异急了,人人面色各异,有的惊恐,有的紧张,有的不知所措,还有的害怕的脸都白了。

“都坐下,”徐渭喝一声道:“先听沈大人把话说完。”

众人也没有主意,便神色不宁的坐了回去,惶恐的望着沈默道:“沈大人啊,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沈默不禁失笑道:“又不是让诸位谋逆,而是与我一道拨乱反正,立那勤王之功。”

“呵呵……”众人尴尬的笑起来,其中一位,太仆寺少卿徐辊道:“沈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朗朗乾坤、平白无故的,谁敢图谋不轨?咱们还是喝酒吧……”众人也附和着干笑起来。

沈默却没有笑,沉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南京河南道御史林润,曾在扬州城请求面圣,要当面弹劾伊王典楧不法诸事,但被人挡下,未能如愿。”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章道:“他便找到在下,请我向皇上代呈。”便将其交给众人传阅。

那奏疏上列了伊王的十大罪状,除了侵占民宅、强夺临藩、滥杀无辜之类的暴行外,牵扯到谋反的就有一半,诸如王府逾制、私设东厂、收买亡命,疯狂扩军之类,而且每一条都有精确的数据为佐证,没有丝毫模糊之言。诸如伊府原额护卫旗军二千名,今多至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其余不在编者不计其数!

当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谁还敢说伊王不是图谋不轨?那他不是收了伊王的钱,就是伊王的同伙。

“在座的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此重大的弹劾,却无法进呈圣听,”沈默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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