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徐阶还是接受不了,文官也会导致亡国的说法,便道:“但最终他们还是被消灭了,而且严党能祸害国家这么长时间,离不开皇上的庇护,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问题。”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谁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毛病,却忽视自身的问题。’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老师说得对,而且照您这样一说,连宦官的权力,都属于皇权的附生,这么看来,威胁到我大明江山永固的,正是这江山的主人。”
“皇权,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徐阶缓缓点头道:“但将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老师高见。”沈默抱拳道:“所以学生才说,皇权可抑不可张,为了祖宗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再说句最实际的,为了让我们能得以善终,都不能让皇上随便杀人。”说着压低声音道:“而且裕王还在观政,若是让他看到皇权可以随心所欲,难免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皇帝——老师不想让嘉靖朝的故事,再重演了吧?”
徐阶悚然想起了大礼议、哭门事件、廷杖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着暴戾的事件。可以说,嘉靖一朝,实乃仁宗皇帝以来所仅见的,谁又愿意这场噩梦再继续下去呢?
想到这,徐阶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礼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谢拙言点醒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过,道:“老师折杀学生了。”
冬日天短,两人刚刚统一了认识,外面便已经黑透了,徐阶拉一下手边的一根吊线,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的老仆人便敲门进来,恭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外面有消息吗?”徐阶问道。
“回老爷,刘总宪来过,说大军一出动,外面闹事的就一哄而散了。”老仆道:“不过按照您的指使,并没有抓人。”
“好的。”徐阶点点头,又道:“晚饭准备好了,就上来吧。”。
待那老仆躬身退下,徐阶指着那跟垂线对沈默道:“这也是严阁老留下的,只要一拉,外面的铃铛就响了,不拉的话,永远不会有人进来。”
“严阁老真会享受。”沈默笑道。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仿佛是对沈默的话的回应,过一会儿,端上来的晚餐十分简单……两碗细丝面,几个荤素小菜,一海碗热乎乎的汤,便是全部了。
徐阶歉意的笑道:“老夫年老口淡,所以厨房做饭也清淡,”说着吩咐老仆道:“再撕一只白条鸡,切点猪头肉。”
沈默摆手道:“晚上学生也是吃素的。”
“在老师这儿不要客气。”徐阶笑道。
“不是跟老师客气。”沈默道:“确实如此。”于是徐阶作罢,两人便就着小菜吃了面条,沈默又给老师舀一碗汤,双手奉上。徐阶慢慢接过来,轻声道:“其实京城是不怕乱的,这么多衙门、官兵、谁也乱不起来。老夫所虑的是,如果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些人会在地方上闹事,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对大明在地方的治安真空,经过伊王事件的徐阁老,是有切肤之痛的。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轻声道:“不震慑住那些藩王宗室,事情真的可能会闹大。”
徐阶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老夫担心的还有一件事。”说着指指那碗汤道:“味道不错呢,你也趁热喝。”
“是。”沈默便也给自己舀一碗,无声的喝起来,就听徐阶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道:“身为宰辅者,必须勇敢的承担起治国的责任,不避嫌、不畏难,坚决维护大局的稳定。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手段,对任何动乱的苗头,都要当机立断,立即扑灭。”顿一顿,他又道:“但在使用非常手段时,还必须考虑到,形势好转后,可能出现的政治责任问题,预先采取安全措施,不仅要果断,该杀就杀;而且还要细致,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说着他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你我师生一场,我却从没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把这点心得传授给你吧。”
“为人臣者,既要不辞风险,还要明哲保身……”沈默轻声重复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能把握住这一点,往往就是富贵寿考的保证了。反之,则难免成为悲剧人物——不是蹉跎一生毫无建树,便是兴亡勃乎,不得善终。”
“学生谨记了。”沈默能感受到,这是徐阶真心相授的经验之谈,便郑重表示记下了。
“好了。”徐阶搁下汤碗,拿起口布擦擦手道:“你现在可以说一说,打算怎么办了?”
沈默组织一下思路,轻声道:“听了老师的教诲,学生有所领悟……既要做到震慑宗室,又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杀一儆百’应该是合理的选择。”
“杀一儆百?”徐阶轻声道:“这个‘一’必须够分量才行。”
“您看亲王怎么样?”沈默幽幽道。
“亲王?”徐阶一下瞪起眼来道:“你是说……伊王?”伊王的罪状已经查明,目前公布的也足以将其赐死了,如‘屡抗明旨’、‘私造兵器’、‘募集亡命’、‘仿筑帝城’等等,便已经足以判他一个‘久蓄异志,恣行僭拟’,削除世爵,处以死刑了。只是嘉靖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一直没有批复,只是暂时将其禁锢在高墙之内。同时被关押的,还有一百五十余名同党,也没有宣判。
“正是此人,”沈默道:“他的分量够,更重要的是,理应被定死罪。”
“我方才的话白说了……”徐阶有些生气道:“拿大明仅次于皇帝的亲王开刀,你不怕被宗室们恨死?”
“老师放心,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沈默笑道:“一般我大明是不杀亲王的,除非是犯了谋逆重罪,从宣宗时的汉王,到武宗时的宁王皆是如此。现在我手里有一百多个宗室,其中不乏亲王世子,仅凭着那面‘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帜,就能把他们定为谋反,推去西市问斩。”
“当然,他们不会相信我们有这样的决心。”见徐阶默默的听着,沈默沉声道:“那就把伊王杀给他们看!等他人头落地那一刻,自然全都信了。”
“哦,对呀……”徐阶恍然道:“宗室们信了,必然就怕了,必然求我们通融,咱们再做作一番,把他们的子弟保全下来。藩王们欠了咱们的人情,自然不能再生事了。”
“老师英明。”沈默赞道。
“那伊王怎么个死法?”徐阶又问道:“是白绫还是鸩杀?”依照旧例,亲王是没有斩罪的,最多不过白绫鸩酒赐死,最多处以绞罪。
“宣宗时候以铜炉酷刑炙死汉王,所以诸藩一百年不敢妄动;武宗时枭首宁王,所以崩殂无后时,诸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使得杨廷和恭请当今入继大统,天下丝毫没乱。”沈默语带杀伐之气道:“所以这些欺软怕硬的宗室,就得用雷霆手段住,才能让国家得以安宁。”
听了沈默的话,徐阶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让大明能安安稳稳的恢复元气,确实得对这些宗藩狠一点……老夫明日便去皇帝那里请示,斩伊王以儆效尤!”
“如此,天下幸甚。”沈默欣喜道:“消弭一场动乱,老师又是功德一件。”
“要那么多功德作甚,老夫又不打算成佛。”徐阶笑笑,有些凄凉道:“而且再多的功德,也保不了人一辈子。”说着突然有些热切的望着沈默道:“拙言,再多的功德,也不如有个好学生,老夫将来致仕后,还得靠你周全啊。”
沈默一愣,不知徐阶怎么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但嘴上丝毫不慢道:“老师有事,学生自然赴汤蹈火了。”
第七一八章 预感
师徒俩结束谈话时,差不多已经子时了,宫门早已落锁,徐阶命人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让沈默凑合一晚。
其实一点不凑合,屋里很暖和,被子很软,床也铺得很舒服,可沈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今天和徐阶一晚上的对话,让他心里乱得很,他在想……若不是徐阁老泄露了《宗藩条例》,那该会是谁呢?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因为嫌疑人并不多,而又具有动机的,就更少了。但沈默不愿看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大明朝的庙堂之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沈默暗暗叹口气,披衣而起,站在床前缓缓踱着步子,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房间中变得冷幽幽的,但他没有再喊人添炭,一来怕中毒,二来这种冷清的感受,更有利于思考。
但越是静下心来,就越是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不是眼前,而是将来……眼下的嘉靖一朝,自己算是安逸了,凭着跟皇帝的情分,自己再小心谨慎,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嘉靖这状况,还能撑几天?等他一闭眼,自己可就掉到夹缝里了——如果猜测是真的话,二妇之间难为姑的命运,已经指日可待了。
从本心说,沈默是个不愿折腾的人,他曾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永乐、宣仁年间,甚至成化正德时期,他都不会产生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官,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行。
或者把他往后搁搁,放到天启、崇祯年间,他也不会白费功夫,而是把精力全放在海上,到澳洲或美洲筚路蓝缕,为华夏留一苗裔去。
但老天爷不愿放过他,将他搁在了这该死的嘉靖末年,让他的一生,与大明朝最后一段机遇重合,不必是胸怀大志,不必是悲天悯人,历史的激流便会推着你,让你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沈默是个天生冷静,甚至有些悲观的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改变。要真想做好一两件大事,非得有个稳定的政治环境,一群齐心戮力的支持者不成。
所以必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住自己,也保住那些同年、同乡、同窗,能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
想了一夜,都没有头绪,还把脑仁弄得生疼,天快亮时,沈默在床上歪了歪,听着外间有了动静,他便起床出来,见徐阶正在院中打太极拳。
既然看见了,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师打完,早晨的空气真冷啊,呵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白霜,沈默缩缩脖子,想把身上的大氅裹紧,却见徐阁老仅穿着夹袄、单裤,面色红润,头顶上白气氤氲,一点都不怕冷。他哪好意思再哆嗦,只好敞着怀,一脸淡然的等徐阶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