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徐阶才收功,沈默感觉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勉强扯着脸皮笑道:“想不到老师还有这么深的功夫。”
“不过是熟练而已。”徐阶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大氅,披在身上道:“七八年前跟着宫里的道士学会的,坚持每天都打一套,果然不生病,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要不然整天公务操持,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
“让您这一说,学生都想学一学了……”沈默说着打个喷嚏道:“这才站了一会儿,就阿嚏了……改天老师教教我吧。”
“呵呵,好啊。”徐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教你几招吧。”
于是沈默真的跟着徐阁老,学了几个套路,且十分认真,让徐阶十分高兴,直说孺子可教。
学着打了通拳,出了汗,身子果然舒坦多了,徐阶让人带沈默去洗洗,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神清气爽了。
“还是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吧?”徐阶笑着招呼沈默坐在身边道:“来,吃早饭,咱们还各有一摊子事儿呢。”
沈默便依言坐下,斯文的吃起来,吃到差不多时,徐阶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你和胡宗宪的关系匪浅?”
“不敢隐瞒老师,”对这个问题,沈默早有准备,闻言一顿,便坦诚道:“学生当年还未出仕,便已经与胡默林相识,十分欣赏他的英雄气度,因此相交匪浅。”沈默昨晚一宿没睡,琢磨徐阶对他示好的原因,觉着很有可能,是自己不顾潮流,执意力保胡宗宪的表现,触动了徐阁老的某根心弦……所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哦……”徐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便继续小口的喝粥。
沈默知道这是等他开口呢,这种伎俩他也会用,不过只能对下,不能对上,现在自己在下,所以只能乖乖中招。便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道:“我知道朝中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好看,而且他在某些事上,做得确实过火,但无论如何,恳请老师帮着周全。”意思是,我求你了,帮帮忙吧。
“胡宗宪确实有大功,但功不掩过,不能因为他有功劳,贪污腐化、克扣军饷的事情,便可不予追究。况且这件事,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徐阶道:“而且都察院早就放出话来,他们这次一定要打倒胡宗宪,谁敢阻拦,谁就是胡的同党,一并参倒。你也知道言官的威力,老夫都忌惮三分。”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跪在桌边道:“无论如何请老师相助!”自认小辈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费脑子的耍赖。
“唉……”徐阶叹口气道:“净给我出难题。”
“谁让您是我老师呢?”沈默讪讪笑道,心说让你跟我玩温情,顺杆爬谁不会啊?
“你这小子……”徐阶一脸哭笑不得道:“好吧,老夫尽力就是,快起来吧。”
“多谢老师成全。”沈默干脆利索的站起来,笑道:“就知道您一定会帮忙。”
“老夫可没打包票。”徐阶微微摇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给他个体面收场,别的就别奢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强求,毕竟对于今时今日之胡宗宪,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吃过早饭,两人便分头忙碌,徐阶去嘉靖那里,运作处斩伊王的事宜,沈默则回去,扮黑脸吓唬那些宗室。
上了候在值房的轿子,沈默出了西苑,出去时没看到焦英,不过宫门处的戒严已经解除,看来外面的骚乱业已平息。
但在回东江米巷的短短一段路上,沈默便见到数队巡逻的官兵,却没看见一个行人,道路两旁早该营业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店门,许多门头上,还能看到昨日暴徒肆虐的痕迹,让京城的百姓无法忘记那场噩梦。
回到礼部衙门时,二位部堂正在点卯,见沈默终于出现,两人便终止了训话,与礼部众官员迎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关切道:“怎么样,皇上没怪罪吧。”
“没有,”沈默摇头微笑道:“皇上明鉴,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下官妥善解决,并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
虽说有那旗子护身,觉着应该能没事儿,但大明开国二百年,还从没发生过六部衙门被攻打的事件,就连当初成祖靖难也没有过,所以严讷和李春芳惴惴了一夜没合眼,一早便来到衙门等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准信儿,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下面人都驱散了,如释重负道:“皇上明鉴万里啊。”
李春芳又道:“我听说昨日外面平乱,可是一个都没抓啊,江南啊,我看咱们也把人放了吧……那可都是些烫手的山芋啊。”
“人已经移交锦衣卫,跟咱们礼部没关系了。”沈默对他笑道:“大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李春芳说一句,又解释道:“昨晚有好几波人,到我那里打听消息,也有做说客的,希望咱们能放人呢。”
严讷也笑道:“我那也是一样,再下去都不敢回家了,拙言你给个准信,上面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时还没顾上说这个呢,”过早露了底,那把戏就玩不成了,所以沈默只是跟两位上司含糊道:“只能请二位大人勉为其难,继续跟他们蘑菇,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问问,看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不先回去歇歇?”两人过意不去道:“你都一晚上没回家了。”
“先去镇抚司吧。”沈默感动的笑笑道:“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辛苦了,江南。”二位大人道:“我们等你的好消息。”目送沈默离开后,便回去烤火喝茶了。
沈默的轿子一出礼部衙门,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掀开轿帘一瞧,原来是些穿着朱色服饰的宗室中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要求放人……看来是被抓的那些人的兄弟亲属之类。
三尺凑过来道:“大人,吹哨吧?”这是三品官员的特权,警哨一吹,附近的官差……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只要听到了,就必须马上赶过来,保护大人的安全。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该害怕的不是本官。”说着沉声道:“落轿!”
宗室们闻言安静片刻,看着轿子落下,然后一名年轻的高官从中出来……许多人立刻认出他,是专管宗人府的礼部右侍郎沈默,也是昨日里下令抓人的那个,便一下子炸了锅,嗷嗷道:“好小子,你还敢出来!”“你是我们老朱家的长工,怎么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快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当场就叫你好看。”
见识到这一幅幅嘴脸,沈默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暗笑道:‘严部堂和李春芳确实有涵养,昨天肯定也没少挨骂,可今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就那么听任众宗室骂着,还好整以暇的压平大氅上的一道褶皱,直到那些人骂过一气,还没开始下一气的间歇,才慢悠悠道:“诸位跟昨天在衙门里闹事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父子、兄弟、叔侄、总之都是一家子……”众人七嘴八舌道。
“不像,可真不像,”沈默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怎么说?”众宗室的神情明显一滞。
“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被收押何处?”沈默问道。
“南镇抚司啊。”众宗室答道。
“已经转北镇抚司了。”沈默道:“谁都知道镇抚司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在里面多待一刻,就多一份被折磨致死的危险,你们拦着本官的轿子,不让我去保护他们,不是他们的仇人又是什么?”
原本还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的宗室们,被他一下就搞晕了,糊里糊涂道:“不是你下令抓得人吗?怎么又转过来保护他们?感情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本官抓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沈默语重心长道:“开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高举反动旗帜、攻打六部衙门,已经形同造反,如果本官不当机立断,马上制止的话,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部衙门给打下来,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宗室中却也不全是蠢物,有人不服道:“我们是朱家的子孙,怎么能造反呢?”
但对沈默来说,这太小儿科了,他淡淡道:“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宣宗时的汉王,武宗时的宁王,还有前不久的伊王,难道他们不姓朱?”
“你……”那些‘聪明人’登时被堵得直翻白眼,道:“你可不能造谣诬陷!我们天下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我造谣?”沈默冷冷道:“本官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去保护他们的,如果你们一意阻拦,那我现在就折回,哪怕诏狱里鬼哭狼嚎,也不闻不问了。”
“别介……”众宗室哪还敢拦路,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
“上轿。”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轿夫们一压轿子,他便要坐回里面去。
“大人,您给个明白话吧,”众宗室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低声下气道:“怎么才能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