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价收购也不现实,那样光收购款,就至少超出预算十倍,再加上开发所需的资金,还有杂七杂八的花销,怎么可能赚得回来?这样的买卖谁也不会做。
谈判陷入了僵局,但对双方来说,心情可就截然不同了。对于居民们,拖就拖呗,又没啥损失,可大户们就惨了,他们已经投进去一百多万两银子,这些钱可是管汇联号借贷的,每天都是好几千两的利息;而且开发项目受阻,直接反映在他们的债券销售商,新债券无人问津,已经售出的也被买家挂牌,却无人敢于接手,结果价格一跌再跌,不仅使他们的融资几乎破产,信誉更是遭受严重打击!
人无信不立,信誉对大明朝的缙绅来说,就是名誉,是头等大事。对方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才有恃无恐,绝不松口。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户们的心情愈发焦灼,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棚户区的好几处地方,突然燃起了大火,如果不是归有光始终紧绷着心弦,命捕盗官差日夜巡逻,并令救火官差在望火楼上轮流更替,昼夜值班,后果不堪设想。
但万幸兵卒早早发现了火警,敲响了警钟。苏州城的官吏兵卒在第一时间赶到火场……这还要感谢沈默的考核法,始终令苏州的官吏们保持着高度的责任心,无需知府大人再作安排,循着平日演练的预案,各部便可配合密切,有的警戒弹压,维持秩序,有的救护,安置受伤居民,有的抢救财产……当然更多的兵卒,推着水龙跟大火作战。
这时候水乡的好处显示出来,就进便可从河里汲水,保证所有的水龙都尽情发射,老百姓也从河里打水灭火,在军民的配合下,总算止住了火势,到天明时渐渐扑灭了大火。
不过饶是如此,也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被烧为平地,三十多人被烧死,二百多人被烧伤。
陡遭大难的居民们愤怒了,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坚信这把火是大户们为了达到收购地皮放出来的;愤怒的人群冲进了位于十全街上的新苏商号,把店面砸了个稀巴烂,还打伤了掌柜的和十几个伙计。
到这时,归有光才知道,原来大人并不是过虑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人格会被扭曲,甚至失去理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看清形势后,他反而冷静下来,一面请示沈默如何处理,一面安抚愤怒的民众,同时保证五天之内破案。
兔子急了还要人,何况归有光比兔子厉害多了,他下令逮捕那日在棚户区巡夜的官兵,严加拷问之下终于得知,是有人收买他们故意露出破绽的,然后顺藤摸瓜、一路,异常迅速得出的结论是——陆绩的余党为了报复苏州,挑拨大户与居民的关系,才放了这把火。
而且人证物证俱全,抓获的纵火者也亲口承认了,让居民们无法不相信。
这时归有光趁机出面说和,把双方主事的叫到一起,对大户们说,虽然火不是你们放的,但确实因你们而起,所以遭灾的百姓你们要负责,死去的人也要抚恤。
又训斥那些居民代表道:“你们也有责任啊,若不是贪心不足,强人所难,又怎会给坏人可乘之机呢?”说着拍出一摞供词,都是他们破门而入,殴打跟大户妥协的居民,抢劫住户甚至还有一起强奸的证据,道:“甭管这件事如何,这个账本官是一定会跟你们算的。”
魁首们被唬住了,跪在地上求饶,归有光也松口道:“劝居民们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再闹了,本官便既往不咎。”几人唯唯诺诺的应下。
谈判艰难的重新开启,虽然双方都做了让步,但分歧依然很大,差距还是难以弥合。就在归有光无计可施的时候,沈默的命令到了,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补偿款按大户们可接受的最高限,但同时由新苏商号出资,在未来的新城区,建立一所面向普通百姓的工学院,聘请各行业资深的老师傅,传授白丁们职业技能。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其实沈默早就想成立这么所学校,这次恰逢其会,便趁机拿出来罢了。一方面,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些支柱行业蓬勃发展,东南大户几乎尽数开设工场,对专业工人的需求越来越大,传统的师徒相授方式,愈发显得效率低下,远远不能满足行业对技术工人的需求。
而另一方面,大量的贫民涌入城市,但因为无一技傍身,只能从事最初级的体力劳动,这样的收入在城市里养家糊口都很困难。一个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在织布工场中,只从事搬运、挑水、踏车的小工,每日只有二分银子,而熟练的织工或者缎工,每日却可以拿到一钱以上;在冶铁工场中,扇风、看火的收入,更是只有上料、炼铸的十分之一,差距十分惊人。
市场的参与双方都有需求,这个技校便有了存在的必要,再就看人家想不想要了——通过对各行业的问卷调查,并不是所有行业都有这方面需求,那些私人作坊生产为主的传统行业中,几乎找不到支持者,也不难理解,在这种相对市场狭小的行业里,教会了徒弟、确实会饿死师傅。
所以虽然白丁们很希望学到这些行业的技术,但并不具备开课的条件。
而真正需要这种方式的,还是那些受益于海外贸易,而蓬勃发展的行业,如造船、棉纺,丝织,浆染等行业,以及因此而受益的冶金、工具制造等数个行业。
但也不是所有市场广阔的行业是如此,如种茶、造纸、制瓷业,便对这种技校不感冒……
第七三六章 润物无声 (下)
一路思绪连篇,不知不觉便到了石皮巷,沈默叫停了马车,下来步行一段,眼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到过这里,在他的记忆中,这里破烂拥挤、地上坑坑洼洼,如果下过雨,地上便会泥泞不堪,根本没办法插脚。
但现在,他脚下却是用碎石铺就,路面宽阔平坦的马路,而且他注意到路脊稍稍高于两边,显然是为便于将水排入河中,这种设计即使下暴雨也不要紧。
再看街道两旁,烟柳掩映之下,是一排排精美的花园小楼,虽然比不了那些动辄占地数亩的园林,但背河临街,映水兰香;建筑精美,最宜中隐……毕竟真正的大户还是少数,对于大多数有钱人来说,能在苏州城占有这么个小别墅,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
走在这新建的城区中,只见往来的全是华丽丽的车轿,里面坐着衣冠楚楚的体面人,就连跟班的小厮、赶车的马夫也穿着得体,干净整洁,显然这片曾经的棚户区,已经彻底被有钱人占领了。
这种觉悟让沈默在对变化欣喜之余,又多了一些心酸,他知道那些原本居于此、长于此的贫民们,已经搬到城外居住了,在那里重新起一片住宅,继续他们的生活。纵使补偿款再多,也无法改变他们被驱逐出城的事实;而且随着一项技术的发明和应用,纺织工场将会逐渐从城内搬迁到乡下,他们连白天都没有机会入城了。
富饶繁华的人间天堂,终究只是有钱有权者的天堂,却把贫民百姓拒之门外……沈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痛苦就在于,良知并未泯灭,却要强迫自己,做一些自认为对,却知道不好的事情,而更痛苦的是,这样的事情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每一次都会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疤痕,直到面目全非,直到麻木不仁……这种低沉的心情,在看到刻着‘苏州工学院’五个楷体大字的花岗岩大石后,终于消散无踪,这块有五尺多高、八尺多长的巨石,是他自掏腰包,命人从山东崂山运来的,成本高了去了,但他就是喜欢,他要用这块础石,纪念自己建立的第一所学校。
“真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啊……”沈默带着期盼的心情买入了工学院内,谁知迎接他的,却是当头棒喝。
只见工学院那乌黑的大门紧闭着,隔着院墙,里面还传来吵嚷厮打的声音,三尺快步上前道:“大人,里面似乎在打架!”说着一挥手,便有个卫士手麻脚利的攀上墙去,看了一会儿,下来回禀道:“可了不得了,都打成一锅粥了。”
“叫门!”沈默的脸色很不好看。
边上陪着的归有光,心里更是郁闷,怎么搞的,非要在这个时候出乱子?赶紧一面命人召集兵丁,以备不测,一面让人前去砸门,又对沈默道:“里面也不知什么情况,大人请先回车上休息一下吧。”
沈默黑着脸不吭声,理都不理他。
“开门,开门……”兵卒们把门砸得山响,也没人理会,还是让人翻墙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院门。
大门一开,穿着褐色皮甲的兵丁们,便提着铁链和棍子涌了进去,口中还高喊着:“不许动,都抱头蹲在地上!”然后不管青红皂白,只要还站着的,便统统打倒在地。
见越来越多的官差涌进来,院子里打架的双方,也终于都住了手,乖乖按照要求官差的要求,抱着脑袋蹲了下来。
不待里面彻底平静下来,沈默便大步走进去,归有光想要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
走进一片狼藉的院子,只见石桌石椅被推倒,满地都是纸张和破损的教具,沈默还看到两块木质的楹联也被翻扣在地上,心痛的蹲下身来,想要将其扶起来。
三尺一看赶紧上前帮忙,带着两个卫士,把两块楹联抬了起来。
沈默看到了上面的字:‘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在后一块的右下角,还写着一行小字道:‘王襞敬录师祖法训’,他不由暗暗吃惊,竟然是泰州学派的掌门所赠。
王襞何许人也,王艮的儿子,王艮何许人也,王阳明……唯一的传衣钵者,王学主要流派——泰州学派的创始人,阳明公之后最具盛名的大家。而王襞被称为泰州学派掌门,并不只因为血缘,他九岁时随父亲王襞拜谒王守仁,从学十余年,被称为王学最纯粹的传人。后随父开讲淮南,父死,继父讲席,往来各地,以学识渊博,无所畏惧闻名……即使在王学被禁的年代,也毫不退缩、讲学不辍,极大的鼓舞了低潮中的王学门人;他还为谋求王学的合法地位,奔走呼号十余年。
这段艰苦的日子,为王襞赢得了崇高的声誉,即便是理学一派的信徒,提起他的名字,也要竖大拇指;更别说王学内部了,不管哪一派,都视其为盟主……如果说文化界的牛耳,由王世贞把持,那他绝对是持思想界牛耳的巨头。
这时院子里基本安静下来,归有光上前请示,沈默用衣袖小心擦拭着其中一块楹联,轻声问道:“欧阳大人在哪里?”
“在库房里。”三尺小声道:“没有伤到一丝汗毛。”
“请他来见我……”沈默心情一松,只要老欧阳没事儿,什么都不算大事。顿一顿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不敢劳您大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东北角门处传来,沈默循声望去,就见一位须发银白、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老人,正大步朝自己走来。
看到欧阳必进没受到什么损伤,沈默放心的笑了,一躬到底道:“老大人,您受惊了。”
欧阳必进有些汗颜道:“我没给你看好家啊……”
“只要人没事儿就好。”沈默微笑道。
“人确实没事。”欧阳必进道:“一开打我就让那些技师从后门跑了,加之你们来的及时……”
“这是凑巧了。”沈默道:“事先并不知道,本来只是想来看看的。”
“可见天不该绝。”欧阳必进早是知天顺命的年纪,呵呵一笑道:“前面太乱了,咱们到库房里坐坐吧。”听老大人如此邀请,归有光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心说哪有请人去仓库里喝茶的?
沈默却知道,醉心于科研的人,往往疏于待人接物,所以没觉着有什么,与老欧阳并肩往后院走去。
“是什么人在这里闹事?”沈默轻声问道。
“唉……”欧阳必进叹口气,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