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闹事?”沈默又问道。
“嘿……”欧阳必进苦恼的揉一把头发,嘟囔道:“到了就知道了。”
沈默只好把疑问塞回肚子里。
苏州工学院的建筑风格,虽然仍未摆脱传统范畴,但已经带着浓重的使用色彩了,由五进院落组成。第一进是教场,正中供奉着先师祠,牌匾上书‘日用即道’,供奉的是鲁班与墨翟……这是传授技艺的学员,供这二位工匠的祖师,当然合情合理。
二、三进都是一样的规制,在中间的通道两边,各有一排长长的教舍,粉底黛瓦,竹节一般间隔开,沈默特意进去看了看,要比后世的教室少得多,没有黑板,只有个小小的讲台;学生的条件更艰苦,每一间内都只有长凳,没有桌子,这样显然是为了多坐人。
一间教室坐六七十人没问题,欧阳必进告诉沈默,在苏州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只能这么将就了。
沈默点点头,他管不那么多,也管不了那么细,如果这种形式真得管用,自然会众人拾柴火焰高,欣欣向荣、越办越好;要是真的不适合这个年代,那只能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看来方才外面的骚乱,对他的信心打击不小。
第四进是各种操作教学间,沈默一间间看过来,缫丝间、纺纱间、织布间、丝织间、提花间等等……棉纺、丝织各占据半壁江山,别的行业却几乎看不到。
“目前只开了这两类课程。”欧阳必进道:“主要是地点的原因,苏州的工场,不是棉纺、就是丝织,而且这两个行业需要人最多,工人收入也最高。”说着自嘲的笑笑道:“我现在是开口不离收入。”
“这不正是‘民本’思想吗?”沈默微笑道:“只要能让老百姓自食其力,过上好日子,种地和做工,有什么区别吗?”
“呵呵,就你会说话……”欧阳必进捻须笑道,有时候他自己想想都好笑,堂堂大明吏部尚书,竟然被这小子忽悠的主动辞职,然后跑来心甘情愿的给他白打工,像自己这样的怪人,估计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不过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乐意,要不谁还能强迫他干?欧阳必进长期做父母官,深知百姓生活不易,一直以来都想尽力帮助他们。尤其是在郧阳担任巡抚的时候,那里土地贫瘠,百姓贫苦,盗匪横行,百姓的生活十分艰难……否则朝廷也不会在一府之地设立巡抚……但他发现,凭自己的力量,动不了压在百姓头上的捐税劳役、官府欺压、养老看病这些沉重负担。
在苦恼与自责中,他的治下恰好遇到牛瘟,大量的耕牛都病死了,眼看春耕在即,老百姓急得团团转,压力层层上传,最后汇集到当时欧阳必进身上。
一般遇到这种问题,官员们便会继续往上推,反正是天灾嘛,又没自己什么责任,请朝廷免税,请省里赈济呗。但欧阳必进没有这么干,他平时平时喜欢动手、善于思考……牛死了,耕不了地,能不能想办法替代一下呢?
他想到有部古书上,似乎有人力耕地机的介绍,一找还真找到了,但中国文字的传统特点,便是言简意赅……说难听点就是语焉不详,很难依葫芦画瓢。但天才在此刻迸发,欧阳必进就凭着寥寥百十字的描述,会同几个老工匠,打造出了十分实用的人力耕地机,一经实验,效果好极了。马上全力打造了上千具,帮助百姓度过了危机。
大获成功后,他有将其几经改进,已经推广到了很多地方,而且因其胜利高效,许多地方甚至不再依赖耕牛,这样就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让百姓的生活得到了一些改善。
欧阳必进一看,原来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帮百姓打造趁手的生产工具,提高生产效率,节不了流就开源嘛,百姓当然能过得好一些。
自此,他便一头扎进了发明研究之中,对科技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仕途的追求,这才是他能来苏州的真正原因。
不过这次,惹祸的也是他的发明……欧阳必进带着沈默来到了最后一进,这里是他的办公房、藏书阁,和院里的库房。原先他是在苏州研究院待着的,但那个院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上方山上,现在这边草创、离不开人,两头跑老爷子实在吃不消,索性把瓶瓶罐罐全都搬过来,在空闲的库房里搞他的研究。
他要向沈默展示的,正是他的成果之一,行云流水。
当库房门打开,那台模样有些怪的机械,便出现在沈默眼前,据欧阳必进说,是纺纱用的纺纱机;但沈默觉着这个铁坨坨,倒像个用来爆米花的工具……对纺织业,沈默还是很了解的,毕竟是苏州的支柱产业。
丝绸和布匹的原料是蚕茧和棉花,但不能直接就用,蚕茧要经过缫丝,才能变成用来纺绸的生丝;而棉花也需要先捻在一起纺成线或纱,这样才能用来织成布。而纺纱机,就是用来把经过杆、弹等工序处理过的棉花,变成纱线来的机器。
沈默知道,目前通用的纺纱机,还是黄道婆发明的三锭脚踏纺车,可同时纺三根纱,是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因为在这之前,纺纱都是有人手完成,即便是要找到一个,可以同时纺两根纱的人都非常不容易,三纺车不但提高了工作效率,更让产量增加,大大的促进了苏松棉纺业的发展。
但现在三纺车却成了阻碍行业发展的桎梏,尤其是最近几年,工人们对织布机进行改进,使织布变得更高效快速时,纱锭的需求已经超过供应量许多了……毕竟这样三根三根的纺纱,速度还是太慢了。
加上外国商人们也开始在丝绸之外,大量的采购价格更低、更适合平民使用的棉布,大量的订单涌入各个棉纺工场,但工场主们却面临着无米下锅的窘境。
也就在那时,苏州设计院开张了,且有大名鼎鼎的欧阳必进坐镇,棉纺业的巨头们喜出望外,拿着厚厚的银票来到上方山,请求帮助改进纺纱机,为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欧阳必进也希望设计院能一炮打红,便接下来这个委托,集中力量进行纺纱机的改造。其中沈默给他的简单物理学、几何学的教材,起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对力学的了解,让他工作如虎添翼,最终用了两年时间,研究出这样一台机械来。
欧阳必进给它起个名叫‘行云流水’,可见还是很满意的。
面对这样一台东西,沈默其实是两眼一抹黑的,他根本不懂其中的原理结构。每当此时,他都会涌起深深的自责,心说我要曾经学理工科就好了……不过实际效果如何,他还看得出来……欧阳必进让人给他演示,在一头的圆筒中,填装上弹过的棉花,然后,一边旋转铁筒,一边拉起筒中棉花的一小部分,棉纱便源源不断的拉出来,确实挺快,而且拉出的丝线质地均匀,完全不逊于熟练工用传统方法所制的。
“但是……”沈默轻声道:“看不出有多大的提升?”
“这只是整个纺纱机的一部分……”欧阳必进的眼中放射出光芒道:“如果把上百个这样的玩意儿,用几根联动杆连起来,然后再用水车驱动,你还觉着没什么提升吗?”
第七三七章 礼物(上)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沈默还是让老欧阳给出的数字吓了一跳,一部机器最少可以同时带动六十个纱锭,如果在材料、工艺上再尽心改进,甚至能达到一百个!而且是无时无刻都在运转!
而且这样一部机器,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照顾过来,在大幅增加效率的同时,大大降低了劳动力成本,绝对是革命性的发明。
那一刻,沈默觉着眼前站着的,就是鲁班、就是墨翟、就是牛顿、就是瓦特!真是打心眼里崇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也是穿越来的吧?”
“川岳?”欧阳必进很老实,道:“我是江西人。”
“你不是人。”沈默越想越是激动,心跳都加速起来,嘶声道:“你是天才,无与伦比的天才!无中生有的神人啊!”只有知道未来的人,才会理解他为何失态。
欧阳必进起先以为沈默也要骂他,后来才明白是夸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首先这东西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良的;然后没有你弄来的那些泰西人,我也解决不了好多难题。”
“以前就有这东西吗?”沈默吃惊道,这个他可真不知道,而且也没听说过,在棉纺织业出现过水力纺纱机。
“有,而且一直有。”欧阳必进点头道:“有了原先在郧阳的经验,我一开始便从前人书籍中入手,想找到点思路……其实原先就有些印象,好似在什么书上,看过一种纺车。找了一个月,最终让我在王祯的《农书》中找到了!”想起当时给他的惊喜,老欧阳现在还有些激动道:“那是南宋后期发明的,名叫水转大纺车!装有锭子三十二枚,通过两条皮绳传动,使枚锭运转。”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复原出这东西来,功效一下就提高十倍!”欧阳必进道:“便兴冲冲的给那些委托人讲,结果被浇了一头冷水。”
侍卫拿过两把椅子,又端来茶几,请两人大人坐着慢慢唠,沈默问道:“想来人家也知道这东西,但没法派上用场。”
“人精就是人精!”老欧阳赞许的方式都这么独特,点头道:“是啊,他们告诉我,这东西其实现在也有,但是用来纺麻线的,若是改纺棉线,不仅会时粗时细,时松时紧,还容易断头,根本没法用。”
“哦,想来您不信这个邪。”沈默端起茶杯来一尝,不由愣了,道:“什么味?”
老欧阳得意的笑道:“尝尝,能喝的惯不?”
“太能够了。”沈默笑眯了眼道:“你从哪弄的可可?”心说大航海真的开始影响百姓生活了,先是烟草,后是可可,也不知下一个惊喜是什么?
“你竟然知道……”这下轮到老欧阳吃惊了,不管旋即又释然道:“也对,你沈大人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
“我还真稀罕。”沈默笑着伸出手道:“要是有多余的,分我一些呗。”他马上就想到儿子,心说得给他们尝尝。
“还是你找来的人送我的。”欧阳必进笑道:“他说这个在泰西,也是稀罕玩意呢。”
“接着说吧。”沈默点点头,品一口醇香的热可可,真怀念这种感觉。
老欧阳也很喜欢这种饮料,端着茶杯抿一口道:“你没猜错,我不死心啊,心说既然能纺麻线,就说明基本原理是对头的,纺不了棉线,应该只是力道的问题,至少肯定很有参考作用。”
“于是就让人带着我,去二百多里外,看那种大纺车,确实很震撼,”欧阳必进比划道:“有一件磨坊那么大,结构复杂、体型庞大,但因为用水车驱动,干活又快又省力,三十二个纱锭同时转动,一天就可纺两百多斤麻纱。”
“它用水车作动力,通过传动皮带,牵引锭子和导纱框,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而且为了避免各纱条相互纠缠,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同等数量的小铁叉,可以分勒绩条,还能使纱条成型良好。”谈到兴趣所在,欧阳必进两眼放光道:“这些工具之间,由导轮和皮带联动成一整体,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说着一脸钦佩道:“绝对是天才的设计。”
“那为何不能纺棉呢?”沈默凑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