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因为棉没有麻的坚韧,”欧阳必进答道:“通过仔细观察,当时我认为,一个是因为传动皮带的运动不够规则,不能保证纱锭的均速转动;另一个是,没有个机关可以调整转速,但棉纺生产时,需要随时调整……这样纺出来的纱肯定时粗时细,时松时紧,而且还容易断头。”
“这些缺陷能克服吗?”虽然明知已经克服了,但沈默还是凑话道。
“以我们大明现在的工艺水平,足以克服了,只是看你想到没有,实验的够不够。”欧阳必进小小得意道:“既然问题出在传动上,那就在传动上下功夫呗,最简单的调整问题,我在传动皮带之外,又加上一个螺旋调节的机关,使人可以根据需要拉紧或放松皮带,这样就可以随时调整速度了……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没有用到。”
“至于让纱锭匀速转动,这个棘手许多,不过总算还是有思路的……宋代的张思训,发明过一个以水银驱动,自动报时的‘浑象仪’,百年后又经过苏颂改进,造出了大名鼎鼎的‘水运仪象台’,靠水车驱动运转,可以观测天象,准确报时,这东西北京钦天监一具,我当年去看过,印象十分深刻。”老欧阳一脸钦佩道:“所以我遇到难题后,就想到那么精密的大仪象台,也是靠民间使用的水车驱动,人家却能精确报时,与天穹同步转动,肯定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默是知道那‘水运仪象台’的,是钦天监的核心仪器,为皇帝提供最精确的天文观测、天象演示和准确报时……沈默曾经一直以为,钟楼是欧洲的发明,想不到宋朝时中国就有了,不由十分汗颜。
“正好南京钦天监也有一台,我便挺着一张老脸去观看,而且还幸运的发现,钦天监的书架中,还有那本苏颂所写的《新仪象法要》,他们就是靠这本书造出来的仪象台。”老欧阳得意道:“这下是彻底弄明白了,原来匀速运转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把传动连接部位的松弛消除掉,咱们老祖宗采用的办法,是把皮带换成了一个个链节构成的传动链。那链节可与水轮上的轮齿严丝合缝的咬合,整个传动链缠绕在轮子上,这种又短又紧的传动装置,完美的消除了松弛,实现了匀速。”
“这样就造出来了吧?”沈默笑道,他知道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有演讲欲的,当然会奉陪。
“我也这样以为,”欧阳必进感慨道:“回去后用了一个月时间,完成了对水转纺纱机的改进,心说这下总成了吧?但实验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纺出来的棉线却松散稀疏,根本连线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棉条,完全达不到要求。”
“这是为何?”沈默奇怪问道。
“我也想不明白,后来请了纺纱的老师傅来给诊断,人家一看,就笑着说,这个纺纱机可以纺麻线、生丝,但就是不能纺棉,因为这个纺纱机的功能,只是将丝线合股、加捻然后卷绕,那些长而坚韧的麻和生丝,可以用这个直接纺线。但棉花的绒太短、拉力也太小,所以纺出来的棉线才会不堪用。”欧阳必进道:“当时他们都说没法子了,因为老祖宗都没能解决过这个难题,我却不服气,难道什么都得靠祖宗吗?这不让后人笑话一代不如一代吗?”
“说得好。”沈默拊掌赞道:“厚古薄今是不对的,一代更比一代强,咱们中国才有希望。”
“是这个理。”欧阳必进点头笑道:“我就去看他们用纺纱,结果发现他们用两种方式把松散的棉条捻搓细密成线,一个是把棉条从一个框子中间穿过绕到锭上,框子转动时,棉条既受到拧绞又得到拉伸,缠到锭子上时,就是结实的棉线了;还有一种,就是用滚筒代替木杆。”
他指指那个‘爆米花机’道:“就是这样一个圆筒。把棉条填装在里面。只要拉出筒中棉花头绪,就可以利用旋转的力量达到拧绞和拉伸的效果,俱成紧缕,直接绕在锭上……”说着双手一并,合掌道:“然后把这个东西和那套传动装置连接起来,就可以成功了。不过这也不是那么简单,但有了你派来的那些泰西工匠……他们对齿轮、曲柄、轴承的掌握,确实有过人之处,在他们的协助下,终于是做到了。”
“最终的纺纱效果如何?”这才是沈默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这样的。”老欧阳顺手从地上拿起个纱锭道:“这就是我那台样机纺出来的。”
沈默接过来一端详,看上去比一般的棉线粗,又使劲拽了拽,十分的坚韧结实。不由赞道:“比手纺的还好。”
“最终版本也设计出来了。”欧阳必进道:“因为皮带改成了链条,我那个螺旋调节的机关就没用了,最近让那几个泰西人,捣鼓出了一套齿轮组,可以靠改变传动齿轮的大小调节速度,这样棉线的粗细就可控了。”
听完老欧阳的讲述,沈默可以确定,一件将改变时代的发明诞生了,虽然纺纱只是纺织业的一个工序,但一道工序的创新,必将带动全行业的创新。道理很简单,以棉纺织业为例,这个行业是由加工棉花、纺线、织布、漂白、印花、染色等许多道工序组成的,其中一道工序的效率大幅提高,必然会对上游产量的需求暴增,并使下游工序严重超负荷。这种内部的技术矛盾,最终会刺激上游、逼迫下游,全力寻找改进之道,以达到工序间的平衡。
正如马子所曰:‘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必定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有了机器纺纱,就必须有机器织布,而这二者又使漂白业、印花业和染色业必须进行力学和化学革命。’
沈默相信,只要保持市场需求的旺盛,对创新加以鼓励和保护,这场棉纺织业的革命,迟早会在大明发生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二百年都无所谓,反正比英国早就行。
其实他早就想点起这产业革命的第一把火,可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在理工方面实在白丁,估计一辈子也捣鼓不出来,只能扼腕叹息。
可万万没有想到,老欧阳竟帮他实现了这个夙愿,这让沈默怎能不欣喜若狂?沈默真想仰天长叹一声,老天有眼啊!!不过身份使然,他还尽力保持矜持,可双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奔涌而出了。
倒把老欧阳弄糊涂了,奇怪道:“怎么了,迷眼了?”
“别管我,我需要冷静冷静。”沈默摆摆手,深吸口气,便走到库房的尽头,看到有个立柜,他赶紧躲到了后面。
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扑扑簌簌的往下淌,沈默伸手擦,却越擦越多,索性一次流个痛快……沈默的表情也极为复杂,双拳紧紧攥着又松开,无不显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杂陈,无以言表……谁也不知道,老欧阳的行云流水,对他意味着什么,虽然只是一部不会说话的机器,却让沈默没了孤军奋战的悲苦——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却阴差阳错的来到了这里,这个见鬼的历史岔道口。虽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但身为一个炎黄子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那独领风骚数千年的国家,猝然跌入残酷的黑暗之中。直到五百年后,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仍然艰难的寻找复兴之路。
虽然没人逼他,可他无可选择,但他又不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伟人,他本质上只是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乱来,也会难过软弱,也会受不了秘密无法告人的痛苦;更会因为孤独而感到绝望。
是的,虽然身边的好友如云,麾下的门生无数,但他依然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来源于秘密无法告人,他不可能跟人说,我来自五百年后,咱们国家还有个七八十年,就要让异族灭了,被奴役二百多年,再让全世界的列强蹂躏,所以咱们非得同心戮力,为改变这个命运而奋斗……估计他直接就会被送去看太医。
所以他没法解释,只能过于沉重的负担全部背在自己肩上,闷着头,沉默的、蹒跚的,忐忑的在未知中……乱来。别看他做了那么多,可一点信心都没,这条路太远太难行,长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只是因为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捣鼓,大明的命运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他才硬着头皮,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可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大声叫道:‘放弃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念头像幽灵一般,在他脑中不断盘旋,迟早会把他逼疯掉的。
真得,与绝望比起来,什么苦啊、累啊,孤独啊、痛苦啊,全都不值一提……但今天看到那‘行云流水纺纱机’后,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才第一次真正燃烧起来,虽然不大,却足以温暖他的身心,照亮他前进的路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点,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有了方向,他也终于可以抛去那副沉重的枷锁了……
第七三七章 礼物(中)
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只是通红的双眼出卖了,让他不得不面对好奇的目光……“迷了眼了,”沈默若无其事的坐下,喝一口凉了的可可道:“那这东西与今天的冲突有何关系?”
“呵呵……”老欧阳虽不知他失态的原因,但还是能感到沈默对这‘行云流水’的重视,心里很是高兴,但听他一说到今天的事儿,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都会纺纱,我想着检验机器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大家亲身体会,就算不好,也可以提出意见再改进。”他一脸苦笑道:“谁知一体验就出事了,那飞速转动的几十个纱锭,竟把他们吓到了,不过我以为是他们是被震撼了,习惯了就好了……结果气氛越来越不对,直到今天下午,我正在后面睡觉,就听前面粗暴的撞门声,乱成一片。赶紧去前面看,竟然是一部分学员闹事,他们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说这新纺机会把他们的饭碗砸了,要我把它给销毁,还说我居心不良、是那些工场主的走狗。”说着捋着胡子,哭笑不得道:“他们也不想想,谁能养得起二品的狗?”
沈默安慰的笑笑,关切道:“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而已,老大人不必介怀。”
“唔……”欧阳必进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反而有些纠结道:“不过细想想,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原先的纱锭,都是用那种老式的三纺车,一锭一锭摇出来的,有人工含在里头,所以价钱很公道;所以苏松百姓家家都种棉花,户户都有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尽出于此,”他紧紧皱着眉头道:“但这行云流水如果推广开来,纱锭的价钱肯定暴跌……”
他没有往下说,但沈默已经了解了那份担忧——江浙苏松一带,水力资源丰富,又是纺织业的重镇,这种高效低耗的水转棉纺机,肯定会大受欢迎的。到时候把机器架起来,棉花由这头进去,锭子就有由那头出来,一台顶得过一百人,哪还有手摇纺车的用武之地?
而且面纱产量的暴增,肯定会导致收购价格的下跌。传统手工纺纱不但产量低,又卖不出好价钱,没人因为你把肩膀累塌、把腰杆累完,而多掏一个制钱的。
因此,就连这‘行云流水’的发明者,也开始担心起后果来……如果真的断了老百姓的活路,再成功的发明,在欧阳老大人的眼中,都是邪恶的。
想明白前后因果,沈默沉吟道:“老大人所虑甚是,若是贸然上马,恐怕反弹会很大,苏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万一闹出事情来,地方上难以担待,皇帝和朝廷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嗯。”欧阳必进点头道:“是啊,建立苏州设计院的初衷,是富民!咱们得多替老百姓考虑。”
眼看两人就要统一意见,不料沈默话锋一转道:“您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糊涂了,难道先进的工具,反倒不如原始的,既然如此,咱们的研究院还有开下去的必要吗?”
“单从效力上讲,肯定是远远超过的,但收入的增加,只是富了那些大户,老百姓却要打破饭碗了。”欧阳必进又叹口气道:“而且万一处理不好,会被人说成是与民夺利的。”
“与民夺利?”沈默下意识的舞动下手臂道:“这从何说起?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泽?是垄断了天下的盐铁专卖?”
“原先老百姓能挣到的钱,”听沈默有些激动,欧阳必进也提高声调道:“现在挣不到了,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与民夺利!”
“不对吧,老大人……”沈默深吸口气道:“与民夺利,是在不增加社会财富的基础上,用权力强行垄断,汲取老百姓的骨髓。”说着顿一顿道:“而新式的纺车,带来的是生产力的提高,是社会财富整体的增加,虽然会带来一些阵痛,但从长远来看,还是会惠及普罗大众的。”
“怎么讲?”老头认真倾听到。
沈默耐下心,循循善诱道:“您不否认,这机器的应用,将带来纺织业的大发展吧。”
“唔……”老头点头道:“翻上一番没问题吧。”
“您还真谨慎,”沈默笑道:“甭管多少了,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产量,这需要增加多少台织布机?会带来多少就业机会,这不是富民吗?供给的布多了,价格自然降下,更多的老百姓便买得起布,穿得起衣,这难道不是富民吗?如果再卖到国外,还能流进来大量的白银,甭管是要用来消费享受,还是扩大生产,最终还是要花在咱们大明,让老百姓挣了去,这难道不算富民吗?”
沈默这套说辞,对年事已高的老欧阳来说,确实有些理解困难,老人家皱着眉头,觉着也有些道理,但不能将担心完全消除,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因为可能会噎到,就不吃饭了吗?”沈默只好用更形象的说法道:“我们要想办法,避免被噎到,或者一被噎到,赶紧喝水,而不是因噎废食!”
“你这么说,我就有些明白了。”欧阳必进有些晕乎道:“要是能避其害、取其利,我当然支持了。”
“您老成持重,说的极是。”沈默心说,只要上了马,你就拉不住了,所以满口答应道:“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不让劳苦人家有条生路,就不推广这种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