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880节

这两日,龙南城的气氛十分紧张,不时有大队的官兵开出城去,又有快马飞奔入城,使道边看热闹的百姓纷纷猜测,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

结果第二天下午,确切消息传出来了——那些运往各村寨的粮食,竟被山贼给打劫了好几队!

隔一天后,又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山贼们竟然劫持了几位畲老,要求交换被俘的匪首李珍。登时街头巷尾热议纷纷,猜测着经略大人会不会答应叛匪的要求。

“绝对不能答应!”经略府签押房中,也在展开激烈的争论。沈明臣拍案而起道:“不能跟山贼妥协,否则后患无穷!”

“这不叫妥协。”话很少的余寅,今次不再沉默道:“只是交换而已。”

“别说那些没用的,”沈明臣粗暴的一挥手,走到沈默的大案前道:“我只知道,报捷的奏折早就到了北京,那李珍的处置权,早就不在咱们手里了!”

见沈默不动声色,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您肯定记得当年,默林公在处理王直一事上,后来是多么的被动吧?”

见沈默点了点头,沈明臣语重心长道:“起先未拿住王直前,默林公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出任何决策,而不用担心有人说三道四;”停一下,他面色凝重的望着沈默道:“但一切都在王本固上报朝廷后变了,自此默林公便无法在此事上做主,还饱受各方面的压力,让个小小的王本固给欺负的够呛……这不是姓王的有多大本事,而是他恰好迎合了朝廷主流;而默林公也不是突然变得昏庸,只是他的想法与主流相悖……”

“主流?”沈默终于开腔,淡淡问道:“何为主流?”

“绝不跟敌人妥协,绝不跟敌人讲条件!逮住的敌人绝不能放回去!”沈明臣道:“这是大明朝的一贯作风,有太多人将其奉为圭臬,咱们不能拧着来呀!”

“放屁。”老好人余寅竟然爆出粗口,虽然他马上就跟沈明臣解释,不是在骂他,放屁的另有其人,但仍然气哼哼道:“古人云,兵无常形、水无常势!世上没有哪两件事是相同的,不同的问题,就得用不同的方法处理,唯一不变的,就是跟着情况变化!越是复杂越要灵活处理,哪来那么多‘绝不’?”他显然被触动了伤心事,竟愤愤道:“该坚持原则的时候,就喜欢‘灵活处理’;该灵活的时候,却要坚持原则!我看天下的事,八成都坏在这上面!”

第七四四章 形势逆转(下)

见两人斗鸡似的顶上了,沈默赶紧劝解道:“就事论事,不要就题发挥。”

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说话,余寅却执着道:“大人,既然决定以民心为重,就得坚持走下去,否则之前一切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了解,请让我静静的想一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

“是。”两人知趣的起身告退。

书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他望着泛出袅袅青烟的檀香炉,一时有些出神……在放不放人的问题上,沈默确实有些左右为难了。从本能讲,他更倾向于沈明臣的看法,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从容了——在他独掌东南权柄不到一年的时候,朝廷更换了赣南巡按,虽然属于正常调动,但继任的人选,却颇为耐人寻味。

北京派来的这位新巡按,名叫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比沈默还晚一科,名次更是不值一提,但这位本应不起眼的小人物、仅从七品的给事中,却在短时间内闯出了偌大的名头,得了个响亮的绰号——‘骂神’!

顾名思义,此人骂功深厚,字字如刀,靠一封封奏疏弹劾过多名三品以上高官,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结果无一例外,皆罢。如此辉煌的战绩,也只有号称‘第一能战’的林润可比,因此两人并称‘南林北欧’,为言官界的两大明星。

但与林润的任侠独行不同,欧阳一敬似乎更擅长领军作战,每次弹劾必定应者云集,舆论也是一边倒的支持,故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更为令人恐惧。

不过在朝堂上混得长的都明白,其实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影影绰绰的浮现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才是让人恐惧的源泉。是的,他就是徐党剪除异己的急先锋,一柄操于人手的钢刀。

现在这把刀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没有目的,只能是睁着眼说瞎话。不过沈默也知道,自己身为东南经略,总掌六省军政,又有个钦差大臣的名头,权柄比胡宗宪有增无减,朝廷同样不可能完全放心,所以派个位低权重的巡按御史来监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一如当年的王本固之于胡宗宪。

虽然欧阳一敬来到赣南后,一直颇为低调,到目前为止也没找过沈默麻烦,但沈默还是通过关系得知,他已经上书就赣南军政提出意见,据说对官府的怀柔政策大为不满,直指赣南当政者有畏敌怯战、纵寇殃民之心。不过这封奏疏被内阁压住,所以炸响并未罢了。

但毫无疑问,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误,接二连三的消极消息,已经使首辅大人有些不快了,并将这种情绪含蓄的传达给他。莫名压力之下,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见,不想再惹麻烦。

可余寅的意见同样无法忽视,不止那几个被绑票的村寨,也不止跟他会面的三十多个畲老,整个龙南、甚至整个赣南的山民都在看着自己,如果不答应换人的要求,导致三人被撕票,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不说,从今往后,谁还相信官府能保护他们,谁还敢跟他沈默打交道?整体的方针策略也必须改弦更张,但永绝匪患的黄金时机已经错过,以后可能再没有这样机会了。

想想朝廷屡屡劳师动众,耗资百万的平定赣南,却一直治标不治本,使这里的畲族百姓长久不得安宁,沈默又觉得不应私心太重,还是遵照规律做事最重要。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权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两人叫进来,神色平静道:“我意已决,照原计划进行。”余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沈默见沈明臣也没有再反对,便问道:“莫非句章兄失望了?”

“呵呵,不是。”沈明臣摇头笑笑道:“方才在外面,我和君房兄合计出个法子,似乎可以两全。”

“果有此事?”沈默惊喜道:“还不快快道来!”

“还是让君房说吧。”沈明臣笑道:“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来的。”

余寅微微一笑道:“不敢居功。”便将一个‘连环计’和盘托出。

沈默听了击节叫好道:“此役过后,君房兄必然扬名天下!”

余寅却正色道:“学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跟着大人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请大人不要把学生推到风头浪尖。”

沈明臣闻言笑道:“君房兄有古人之风,实乃我辈之典范啊。”

沈默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当天下午,沈默便亲笔写信给内阁,向徐元辅备述当下之利害,并将余寅的计策和盘托出,请求徐阶能支持他继续实行既定的方针。而后当天夜里,便八百里加急快递京城,实指望着在下一步行动之前,能获得元辅大人的首肯。

于是他授命龙南县令郝杰为谈判官,用尽各种手段,想方设法跟对方拖了七八天……这是八百里加急往返的最短时间,沈默终于得到了徐阁老的回复和一个不好的消息。

徐阶的回信中只有简约而不简单的三个字,曰:‘知道了。’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见,却又不承担任何责任,给予的支持十分有限;而另一方面,欧阳一敬的奏疏终于被公开,果不其然,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从严嵩去后,活跃非常的言官们,立刻跟风上书弹劾沈默‘失机养寇’、‘怯懦畏战’、甚至是‘拥兵自重’,到消息发出时为止,通政司收到的此类奏章,已经超过了十本。

沈默愤怒了,他深感遭到了徐阶的背叛,自己在北京呆着好好的,是为何被派到东南来的?若不是他们非要整倒胡宗宪,东南又怎会再次陷入风雨飘摇?现在自己毫无怨言的为他们擦屁股,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在这么继续装孙子,真要被人当成时孙子了。沈默立刻写信给自己的同窗好友——老子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然后他也不再犹豫了,立刻下令将李珍提到经略府中,依旧用山珍海味款待之。为什么说‘依旧’呢?因为这些日子,沈默经常让人请他吃饭,有时候是沈明臣出面,有时候是郝杰,甚至余寅都做过东。但无论是谁,都不和李珍谈什么,就是单纯吃饭,吃饱喝足便让锦衣卫把他送回去……不是送回牢里,而是包下了一间青楼,只为李珍一人服务。

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龙南百姓羡慕的无以复加,实在没想到造反被抓了,不仅不用砍头,还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不少人都说,早知这样,咱们也拉起队伍造反了……不止他们没想到,就连李珍也很错愕,自被捕后,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管遭受怎样的折磨,都不能给死鬼老爹丢人,可谁成想,不禁没被砍头,甚至都没挨一下打,就光享受去了。这让他在乐不思蜀之余,始终忐忑不安,不知官府到底想干什么。

这次借着吃饭的机会,他终于忍不住对上首的沈默道:“哎,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再不说我就……我就不吃了!”话虽如此,他还是紧紧攥着啃了一半的猪蹄,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还是多吃点吧。”沈默微笑道:“吃完也好送你上路。”

李珍听了一阵愣神,然后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一松,猪蹄落了地,眼圈当时就红了,声音暗哑道:“这天……终于还是来了……”说着说着,竟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低声饮泣道:“我爹说的没错,猪养肥了是为了杀的。”

让他这一哭,沈默等人先是错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沈明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蠢物,难道我们拿山珍海味喂你,是为了杀了过年?”顿一顿,匀匀气息道:“何况现在离着过年还早哩。”

“兴许想做腊味。”李珍小声道。

登时又是一片大笑声,笑完了,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本官的话看来有些歧义,其实我是要放你回去。”

“什么?”李珍大张着嘴巴,连小舌头都能看见了:“你说什么?”

“放你回去。”沈默重复确认道。

“我没听错吧?”李珍难以置信道。

“没有。”

“有什么条件?”李珍也不是傻瓜。

“没有。”沈默还是这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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