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逸殿的人也大都认识他,沈默畅通无阻便来到了首辅值房外,隔着一层珠帘,见元辅大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他便静静站在外面等待。
过了好长一会儿,徐阶搁下笔,抬起头来揉着酸麻的脖颈,终于看到了门外的沈默,不由惊喜的起身道:“拙言,你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快进来。”
“刚来一会儿。”沈默躬身施礼。徐阶把他让到屋里,在堂下上首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亲自给他斟茶道:“来了也不进来,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沈默恭声道:“见老师正在忙于案牍,便没出声打扰。”
“案牍?”徐阶面色有些怪异道:“惭愧啊,为师我今天还没开始办公呢。”
“那老师在?”沈默轻声问道。
“写青词呢。”徐阶苦笑道:“皇上近日要设醮祭天,命我即日准备庆贺大典,传谕百官撰写青词贺表,不得违误!”说着摸一下额头,叹口气道:“老夫身为首辅,当然要以身作则了。”
“什么大典?”沈默奇怪问道,最近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皇上要建玉芝坛,摆放那些祥瑞之物,昨日还把我叫去,命我督造,又嘱咐庆贺大典必须隆重。”徐阶一脸无奈道:“国事只能搁在一边,先给皇上做好帮闲再说……”
第七五二章 君子意如何(下)
一番感慨之后,徐阶收拾情怀,一脸欣慰的对沈默笑道:“你在东南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沈默赶紧恭声道:“学生很是过意不去。”
“哎,”徐阶摇摇头道:“不过一点举手之劳,况且我也没帮上你什么。”顿一顿,他又道:“去岁那些言官攻击你,出乎老夫意料,补救的也就晚了些,让你受委屈了。”
“老师言重了,”沈默微笑道:“您虽是首揆,却也管不着那些言官说什么,何况要是没有您镇着,那些人哪能善罢甘休呢。”
“好、好……”对沈默的通情达理,徐阶十分的欣慰,目光有些复杂的捻须道:“你很好,真的……”他的潜台词暧昧难懂,沈默也不明白,只好随口自谦两句。
好在徐阶也只是自己感慨,根本没有让他明白的意思,稍一走神后,便笑笑道:“回来了好啊,为师最近深感独木难支,早就盼着你回来了。”
沈默也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只管扯着顺风旗和他敷衍,直到徐阁老问道:“方才去圣寿宫,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默低声道:“皇上已经走火入魔,三句话就回到修玄上。”
“是啊……”徐阶点点头道:“皇上这二年,愈发喜怒无常,荒唐昏乱,我等臣子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勉力为之啊……”顿一顿道:“不然,这大明,还有什么指望?”
没想到他竟如此悲观,沈默低声道:“有老师在,天下就乱不了。”
“唉,就算我浑身是铁打,能打得多少钉儿?”徐阶摇头道:“何况群僚各怀鬼胎,国乱若斯仍不思精诚团结,还要在我背后捅刀子、挖墙脚,实在是让人寒心呢……”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高拱,但既然打定主意,不掺和进这两人的斗争,他当然缄口不语,装作没听懂的。
徐阶却不会这样放过他,干脆挑明道:“昨儿个锦衣卫将仁甫解压回京,下诏狱严刑拷问,这事儿你听说过没有。”刘焘字仁甫号带川,徐阶只称其字而不呼其号,表明刘焘和自己的亲密关系。
沈默面露惊讶道:“这么快?”
“有人在暗中施压,不快能行吗?”徐阶冷冷道:“高肃卿现在威风的不得了,锦衣卫也得买他的面子。他抓住仁甫的失误不放,准备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沈默默默听着,高拱这招棋确实很妙,因为刘焘乃徐阶的心腹臂助,在外为其掌蓟镇兵权,在内则替他镇着都察院……要知道刘焘是以左都御史总督蓟辽,随时都可能再回去,所以人走茶未凉,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徐党下手格外留情。
如果让沈默说,徐阶错就错在贪心不足上。既然知道刘焘的重要性,就不该再把他派出去掌兵,这不是增加他出事的风险吗?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理解徐阶此刻的痛苦心情,在一帮感同身受道:“可怜了刘带川,文武双全、一世英明,稀里糊涂便落到这般田地。”顿一顿道:“老师,您看我们想个什么法子,将他搭救出来?”
徐阶听了缓缓转回头去,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摇头道:“仁甫虽然冤枉,但不能救。”
“这是为何?”沈默一脸不解的问道。
“高拱这个人看似耿直,但内心工于算计,”徐阶缓缓道:“他敢于直接在皇上面前攻讦刘焘,其实目标始终是我。”说着目光变得阴沉起来道:“我知道,他正是想到我一定会疏救,这样势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把盆子脏水顺利泼到我身上了。”
沈默觉着徐阶的分析有道理,但仍表示忧虑道:“人都知刘大人和老师的关系,您如果袖手旁观,岂不正让那些人,有了嚼舌头的地方?”
“这正乃高拱的阴险之处,”徐阶无奈地摇摇头,喟叹一声道:“救吧,就会得罪皇上,不救吧,又会得罪同僚。拙言啊,如此处境之下,你想得出两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吗?”
沈默想了想,低声道:“看来只能丢车保帅了。”
徐阶有些难过的低声道:“如果丢了我这个老帅,能把仁甫这辆大车保下来,我豁出去又何妨?”说着深深叹口气道:“问题是人家设计好了的圈套,是想把我们爷们一锅端啊。”说来说去全是废话,还是打算放弃刘焘了。
沈默明白了徐阶的意图,虽然能理解他,但还是未免有些心凉,看来在这位老首辅心里,只要能保住自己,任何人都可以抛弃……当然也包括自己。但他认真的安慰徐阶道:“政坛的斗争和战场对阵其实一理,不争一时一地,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只好先委屈一下刘大人了,只要老师能稳坐钓鱼台,他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但愿如此吧。”徐阶的表情轻松了不少,朝沈默笑笑道:“拙言,你不会觉着老夫冷酷吧?”
“不是老师冷酷。”沈默赶紧恭声道:“是政治斗争太残酷。”
“是啊……”徐阶感同身受的点头道:“我是嘉靖二年的探花,步入政坛已经四十多年了,经历了嘉靖朝的所有风波,也算有了些道行……”说着语重心长的对沈默道:“拙言呐,我有种感觉,又一次狂风暴雨要来临了。”
沈默赶紧正色道:“请老师指点迷津。”
“呵呵……”徐阶捻须笑道:“放松,让别人紧张去,你只需要隔岸观火就好了。”说着看他一眼道:“你回京不是为养病吗,那就回家好好歇着,正好置身事外,等结果出来了再复出吧。”
沈默心中一动,他终于确认,一直想让自己远离京城的力量中,确实有徐阶在里面,至少是推波助澜。但老头高就高在,让你搞不清这是为你好呢,还是想害你呢……高,实在是高,这就好比被迷奸,虽然知道自己被暴菊多次,却偏偏一次都描述不出来。
不过徐阶的安排,也正与沈默的打算不谋而合,还省却许多口水,于是他很听话的点点头,道:“学生听老师的。”又关切问道:“那老师该如何应对呢?”
见他如此恭顺,徐阶很是高兴,呵呵笑道:“放心好了,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高肃卿想和老夫玩,还差了五百年的修行。”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长吁口气道。
已经到了饭点,徐阶留沈默在直庐中吃了餐便饭。饭后前者回值房继续办公,后者则离开了西苑,准备回家补个觉去……昨夜无眠,方才陪徐阶吃饭时,他都差点睡着了。
甚至等不到回家,他便吩咐外面脚步放缓,沈默摘了官帽,闭上眼迷瞪起来,很快就轻轻打起了酣。谁知刚刚见到周公,还没摆上棋,便感觉被人当头一棍,痛得沈默他一声,眼冒金星清醒过来,原来轿子突然停了下来,稀里糊涂间,脑袋撞在了轿壁上。
外面响起了胡勇的呵斥声道:“大胆刁民,竟敢惊扰官轿,快快拿下!”但旋即淹没在人声喧腾之中。
沈默一面揉着火辣辣的额头,一面侧耳倾听,外面好像很多人,且都情绪激动,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便呲着牙戴上官帽,待表情恢复威严,就掀开了轿门帘往外看吗,只见面前人头攒动,火药味十足,十几名侍卫一起拔刀,将轿子团团护住。沈默低声问道:“胡勇,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胡勇赶紧回过头道:“我这就驱散他们。”说着便要提刀上前。
“不可胡来。”沈默已经看清,围上来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大都是老幼妇孺,全都面露悲戚、惊恐无比,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直欲穿过扈从奔官轿而来……‘蠢东西!’沈默暗骂一声,这可不是在东南,北京城不是撒野的地方,便低喝一声,叫住了胡勇,低声喝道:“上前问清原委,别给我惹事!”
胡勇本就是个伶俐之人,只是乍入京城还没转变过角色来,让大人这一骂,立刻清醒过来,马上收起刀,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道:“尔等有什么事,拦我家大人轿子?”
“求大老爷快去救人吧。”当先的一个老汉,身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标布袍,头发散乱、面上还有伤痕,一脸惶急道:“再晚了他们就要打死人了……”
沈默闻言只好走下轿来。卫士们见了,赶紧把他团团护住。沈默低喝一声道:“都闪开!”让这些家伙离远点,又下令胡勇赶紧带人去查看。他则和颜悦色对那老者道:“老人家,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其实这时他已经看见,胡同口里有顺天府的衙役、还有巡城御史的兵丁,显然事情不小。虽然不愿惹事,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掉链子,不然形象就全毁了。
老者见他如此年轻,但身上的大红官袍做不了假,知道那御史大人没骗自己,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