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不知哪个角落才传出一句道:“可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做吧?”
“只要是该当劝谏的,”沈默沉声道:“自然有科道言官、部院大臣出面,无需尔等操心。”说着把手一挥,坚决道:“都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老师的话!”
这年代师生间的仕途紧密相连,学生要靠老师荫庇,老师也指望着学生飞黄腾达,能成为自己在官场上的有力臂助,双方的关系,远比后世人想象的要重,甚至超过了父子、君臣之间。所以学生们纵使仍不太服气,也不得不听老师的话,黯然退下。
沈默陪他们走到前院,便站住脚,目送着他们离开,王锡爵有意拖在最后面,小声歉意道:“给恩师添麻烦了。”
沈默微微摇头道:“你很好,我很欣慰。”又微笑着低声道:“回去后要多安抚一下佘立几个,如果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是。”王锡爵恭声应下,朝沈默深深施礼,便在其微笑中,追随众人去了。
沈默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直到众人离去许久,才深深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后面。
打发走了烦人的学生,烦恼却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里,沈默接待了不下十波访客,所为也大同小异,都是想借助他的影响力,一起上书劝谏皇帝。
那厢间,王寅仿佛唐僧似的,反复念叨着那十六字真言,沈默只能硬下心来,能应付的应付、能推脱的推脱,几天下来搞得身心俱疲,情绪十分低落。
谋士们见状,说:‘大人,不如咱们称病谢客吧。’沈默也正有此意,于是让门子挡驾,任何人的拜帖也不接,心说这下总能安生了吧?谁知京城高手如云,竟让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了。
当时沈默在园子里摆弄他种得大白菜,看到那人出现在眼前时,嘴巴张得能塞下个拳头。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但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这时侍卫们也察觉有人闯入,赶紧围了上来,却被沈默挥手斥退,道:“你们都出去吧,林中丞怎会伤害我呢?”原来竟是位文官,卫士们满脸羞红的退下,等待他们的,必将是胡统领变态的地狱特训。
沈默舀一勺水,在地头上洗手道:“若雨,你这是要我好看啊。”来着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大名鼎鼎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林润。
林润笑笑,走到他身边道:“逃避虽然比较容易,但你十多年来树立的形象,每天都在遭到损害。”
“至少我还在这儿,在这儿就有希望。”沈默擦擦手站起来,淡淡道:“形象差了,以后可以补回来。”说着深吸口气道:“不要再劝我了,好吗?”
“我是了解你的。一旦打定主意,几乎不会再改。”林润点点头道:“但陈瓒和孙丕扬的事情,你不能不管吧?”陈瓒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孙丕扬也是,两人最近都因‘非议君上’的罪名吃了廷杖,现关在诏狱之中。
“我已经通过关系,”沈默面无表情道:“让他们得到最好的治疗,住处也换了地上通风的房间。”
“是么……”林润有些意外,毕竟诏狱对普通官员来说,是个神秘而难以接近的存在,加之沈默担心惹来是非,命锦衣卫封锁消息,所以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刑部那边,黄部堂是个厚道人。”沈默看他一眼,稍解胸中的委屈,低声道:“人家说不需要关照,也会尽量为他们减刑,我能做的就这些了,其余能力之外的,我也没有办法。”
林润其实还有别的事儿,但让沈默一阵赌气似的抢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叹口气道:“抱歉,我唐突了。”
沈默把郁积的怒火发泄出来,又恢复了善解人意的本心,无力的摇头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时局如此,才让朋友离心,兄弟隔阂的。”这些日子,他竟然愈发理解徐阁老了……就像当初徐阶在面对无法力敌的严嵩时,只能寄希望于强敌被时间淘汰一样。他在业已成为全民公敌的嘉靖皇帝面前,更加没有招架之力,最理智、最明智的选择,同样是等待其耗尽生命……按照当年李时珍的预言,嘉靖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再加上那些妖道的折腾,估计时间所剩不多了。
但人体的奥秘谁也无法彻底破解,哪怕是李时珍这样的神医,也无法准确预测出一个人的死期,他只能给出个理论上的存活时间。就像对嘉靖皇帝的预测,其实时间已经到了,可皇帝似乎还更精神了,这让一直笃信权威的沈默,心中难免惴惴焦灼。
正如当初徐阶想等着严嵩自然衰老,谁知严阁老竟然问鼎两千年来最高寿的宰相,八十四岁高龄还赖着不走,险些把徐阶等崩溃了一样,哪怕你的方法怎么看都正确无比,也有可能以失败告终。
也只有身临其境之后,才能真正理解,过程中那种无助的无奈,和不被理解的痛苦。
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下)
林润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讲,但见沈默根本不上道,只好提都没提,轻叹一声道:“那就这样吧,日后一班同年出了什么事,全靠拙言你照应了。”
沈默点点头,叹口气道:“我……”却又生生打住,改口道:“你保重。”
“不要这样。”林润的笑容如春日般暖人心脾,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有大计较的,要做大事,就得忍常人不能忍,早晚天下人会知道,你沈拙言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
沈默一听,眼圈差点红了,赶紧歪过头去,声音暗哑道:“要走便走,休在这儿聒聒噪噪,惹人不快!”
“哈哈……”林润放声笑道:“被说中了吧。”
“还不快走……”沈默拿起水瓢,作势要泼,林润便嘿嘿笑着退去了。
望着他倏然消失的背影,沈默那许久没有笑意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微笑,把水瓢轻轻扔回桶中,轻声道:“这家伙,始终这么让人讨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进了腊月,北京这个冬天,又是出奇的冷,却远比不上京城中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人心寒……那被嘉靖帝寄予厚望的玉芝坛,并没有因为沈默的巧妙阻碍而停工,只是为了避免龙脉受损的风险,嘉靖命王金等人到外城去选地方……外城是严嵩当政时才修建的,总不会再碍着事儿了吧?
这样一来,沈默巧费心思的一番努力,就显得苍白无力了,虽然他保住了北城那四条胡同的民房,可外城几百栋民居,却因之而遭难。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据说这次的补偿银子足有一百两。不过想到从户部拨出银子,到最后发给百姓,还要转好几次手,经一次手就要拔一次毛,最后能有一半流到百姓手中,也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中国的事情历来如此,也不必为奇,草民们更该为自己住在天子脚下而庆幸,至少还能得一半不是吗?
因为皇帝催得紧,徐阶亲自挂帅,工部加紧赶工,调动一切力量,希望能如期完工,只是大明朝虽不缺人,钱上却很吃紧。好在这时候,江南市舶司的税银解到,终能一解燃眉之渴了,但是临近年根,各部堂官为了来年的预算,都紧盯着这笔款子呢。大人们都不傻,知道这时候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先抢到算谁的,所以干脆自己的衙门都不去了,整日坐在户部,要求先把自己的那份儿给批了。
偏生那户部尚书高耀,又是个谁都不愿得罪的老好人,给谁不给谁,到底怎么分,他都不敢拿这个主意,只好将皮球踢到了内阁,请首辅大人拿主意。
其实兹事体大,徐阶也压根没想让高耀拿主意,便应下来,命他召集几位部堂来无逸殿会晤。
首辅相召,又有钱大爷催得紧,几位堂官接到口谕,便急匆匆坐轿来到西苑。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吏、户、兵、工、礼五部的尚书便到齐了……除了刑部尚书黄光升之外,六部竟然到齐了。
内阁的人也很意外,他们以为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位尚书大人,是以只准备了四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现在见多了一位,赶紧去隔壁找了个坐垫,临时添了个座位。
待人都到齐了,司直郎去请元辅,徐阶从后面转出,五位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尚书大人,便一起向首辅行礼,十只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手中那摞奏本,心里恨不得押着这老头儿,拿他的手在自己的那本上签字。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默默坐下,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显然把这场内阁会议,当成是一年一度的分赃大会了。
但徐阶脸上全然没有收货后的轻松,他步履沉重的走到大案后坐好,动作是那样的缓慢,让人感到一丝丝的不安。察觉到这一点,徐阶面上挤出一丝微笑,对众人道:“都坐下吧……”说着对高拱笑道:“高部堂怎么也来了?莫非礼部也有项目要开销?”
“那倒没有。”高拱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样子,似乎徐阶透过张居正释放的善意,全都落在空气中一般:“下官是来讨薪的。”
“哦……”徐阶缓缓点头,没有言语。工部尚书雷礼却道:“离发俸尚有些时日,不必这么着急吧?”
“这也是被逼的,”高拱哼一声道:“诸位当然不着急,但本部是个冷衙门,不像你们的堂口,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者络绎不绝。咱们上下百十号人,就靠那点干巴巴的薪俸过日子。”说着朝徐阶笑笑道:“再说礼部人少,下官也不贪心,不要把历年积欠补齐,只请发足今年的即可,统共不到一万两,还请阁老行行好,先把这根蚊子腿发了吧。”
雷礼被他逗乐了,笑道:“一万两都算蚊子腿,那这蚊子莫非腿粗如象?”引得众人嗤嗤直笑,徐阶摆手止住笑声,正色对高拱道:“郭部堂管着吏部,全国两京十三省欠俸官员的怨气,都积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没意见,本座自然应允。”徐阁老把皮球踢给郭朴,让他们窝里斗去吧。
郭朴虽然跟高拱同盟,但那是在斗争层面上,真要到了政事上,还是要就事论事,他当即就不答应了,对高拱道:“等米下锅的岂止礼部一家?两京各衙门谁不嗷嗷待哺?河南、陕西、云南、贵州等五六个省,更是半年多没发俸了……这不正给那群王八蛋,贪污搜刮的借口吗?”说着转向徐阶道:“元辅,就是给地主家扛活,到了年底也不欠工钱,因为东家知道,不让长工们把年过好了,他们来年会捣蛋的,最后吃亏的还是东家。”郭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让我表态吗?那好,把大伙儿的欠俸都发下来,这就是我的态度。
“郭部堂话糙理不糙。”徐阶仿佛完全听不出高拱话语中的讽刺,缓缓点头道:“吏部这边共需多少银子?”
“知道朝廷不容易,减了又减,省了又省,”郭朴道:“也要一百七十万两。”
“这么多……”众位部堂大人纷纷倒吸冷气道。
“这还是只发了九个月的呢,若把历年积欠的都算上。”郭朴生怕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事情搅黄了,连忙道:“四百万两也不够。”
众人正在惊讶唏嘘,那边高拱却忍不住冷冷道:“可见大明冗官冗员,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说出这话来自然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