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高拱又要说怪话,徐阶微不可察的皱皱眉,淡淡道:“今天只谈预算,不谈别的,若是散漫谈去,三天三夜也谈不完。”打住高拱的话头,他又对工部尚书雷礼道:“雷部堂,你说说工部这边吧?”
“工部这边,其实开支更为浩繁,但考虑朝廷的财政,下官已经尽量砍去一些不那么紧急,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了。”能干到尚书的,怎么会有蠢蛋呢?雷礼一上来就声明,自己所说的,都是紧急而重要的,一刀也不砍:“主要有三部分,一个是两宫两大殿工程,一个是玉芝坛工程;还有一个,治理黄河的工程。”
“都需要多少银子?”徐阶其实早看过他们的呈本,但要让各方面达成妥协,只能让大家都听听。
“两宫两观是一百五十万两;玉芝坛七十万两;治理黄河八十万两。”雷礼马上爆出数字道:“一共是三百万两。”
“怎么这么多钱?”众尚书一下炸了锅,这个问道:“这些宫观已经修了好几年,每年都要花费巨资,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您有所不知,这工程越到尾期,花钱也就越厉害。”雷礼答道:“皇家的气派、帝王的尊贵,全靠‘装潢’二字,看不见的地方还能省一点,看得见的地方,可万万不能省。”
那个问道:“一个玉芝坛为何要花费这么多钱?莫非是黄金打造的不成?”
“修两宫两殿,已经把京城的存余全都耗光了,那些大理石、花岗岩和楠木红木檀木,都是临时从各省征调,走海路抢运进京的。”雷礼道:“七十万两还只是料钱,至于民夫的费用,工部都没干写在条陈上,准备从别处想辄呢。”
“那为什么治黄的花费却这么少?”众尚书又问道,他们的常识是,每次治黄都动辄百万,像这次这样仅花费几十万的,还从没出现过。
“嘿,能给朝廷省钱还不好?”雷礼笑骂道:“莫非你们吃了发昏药?”
“能省钱固然好。”高拱代表众人提出疑问道:“可河工关系国民安危,万不可一味省钱而偷工减料。”
“高大人借我个胆儿也不敢,”雷礼正色道:“是这样的,沈大人经略东南时,向工部推荐了一个河工人才,我便把他派去河道衙门,结果此人确实不凡,竟设计出一套极巧妙的方案,使工程量大减,费用竟省了足足一半。”
“竟有此事?”众大人惊讶不已道。
“确实。”这时首辅大人开腔道:“那人叫潘季驯,老夫还专门询问过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说着看看众人道:“主动想办法为朝廷减负,才是为国分忧,而不是只知道伸着手要钱。”把众大人说得颇不好意思,劲头也没那么足了。
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还有哪家要讨债,继续吧。”
几位大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兵部尚书江东身上。江东乃是德高望重的北方儒将,长期在蓟辽、宣大等苦寒之地担任总督,健康状况十分糟糕,所以秋里鞑子犯通州,他奉命回京坐镇后,朝廷体恤,让他担任兵部尚书,不再驻守边疆了。
进京后他便一直生病,部务大都交由两位侍郎操持,但这次干系到来年军费,派个侍郎出席肯定受欺负,他才勉强支撑着过来。只见这位老帅身材瘦削、面庞没有一点血色,但依然笔挺的坐在那里。病虎虽老,谁也丝毫不敢小觑。
拳头印在唇边,艰难的咳嗽两声,江东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一张嘴就是扫兴的话,可不说又不行。如今四川白莲教造反、广东李亚元造反,北边烽火不断,长城要修、军械要买……各地催饷的奏疏,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说着又咳嗽几声道:“我也知道朝廷的难处,但想要来年不出大乱子,鞑子犯通州的悲剧不再重演,最少四百万两是打不住的。”虽然这数字比哪个部的都大,但众大人却纷纷点头,暗道‘武阳公’是厚道人啊,国家频频用兵,比去年的预算却低八十万两,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徐阶却面无表情,道:“还有谁要钱?”
这时唯一没开口的高耀,才低声道:“户部这边,也是有开销的。这老天爷不知怎么了,连续好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大寒,今年又是六个省都遭了灾,老百姓确实无以为继了,卖儿鬻女,舍家逃亡的现象十分普遍,有些地方据说都吃人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通红道:“天恩浩荡,皇上已经免了这些地方明年的赋税,还要户部拨款买粮赈济……这最少也得三百万两,才能让受灾百姓度过灾年,不然就连这天子脚下,宛平大兴二县,都要十室九空了,我这个尚书实在是无地自容啊……”忍不住心头的无助,他竟然伤心落泪了。
但徐阶不会被打动的,老首辅早就修炼成了火眼金睛,他知道这帮子部堂,各个身怀绝技,不论是倚老卖老、还是装苦情扮可怜,所为不过是多要点银子,可他手头就这么点钱,怎么能分得过来呢?
徐阶拿起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的数字道:“各位的预算加起来,是一千一百七十万两,而且还要加上,拨给宫里供皇上修玄的一百万两。可我手里的银子,满打满算不过九百万两。”
“市舶司不是解来一千万两吗?”高拱奇怪道。
“这些年向日昇隆拆借了上千万两银子。”高耀小声解释道:“每年都要还一百万两的。”
“唉……”高拱叹口气道:“真是滑稽,我大明的户部还比不了区区一个钱庄,要是没有市舶司,咱们是不是要统统上吊去?”
高耀尴尬的笑笑道:“其实国税收得不少,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收到嘉靖六十年了,只是到国库里的,向来十中无一,杯水车薪啊。”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高拱愤怒道:“恶人让朝廷当了,好处却全让那帮地方官贪了,愚蠢!蠢不可及!”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心说高肃卿你也太大胆了,连太祖爷的祖制也敢骂……不过骂得真对呀。
“肃卿,不要跑题。”徐阶严厉的看一眼高拱道:“与其说些气话,还不如说说,三百七十万两的缺口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砍预算。”高拱粗声道:“各部都缩减一些,把那些能缓一缓的先放放呗。”
众尚书却一齐摇头道:“已经是压了又压,可不能再减了。”
“想想办法吧。”徐阶难得和高拱保持一致道:“我知道你们难,可我也难,朝廷更难,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众尚书这下没有立即拒绝,但下一刻,首辅值房就变成了菜市场,一番割肉似的痛苦还价后,统共才减下来七十万两,还有三百万两没着落。
争吵还在继续,徐阶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阵阵疲惫涌上心头,他知道靠这些人自觉,是不可能达成目标了。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突突的脚步声,军机重地中出现这种声音,必然有大事发生。众大人的声音渐渐压低,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辅,湖广八百里加急。”
徐阶平复一下情绪,道:“拿进来。”便有个司直郎端个托盘进来,盘中摆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竹筒而动,最终定格在徐阶的手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徐阁老沉稳的打开竹筒,抽出中间卷起来的信笺,戴上眼镜,展开在灯下一看,不由面色大变。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上)
见首辅脸色大变,众大人忍不住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阶定定神,将那纸片卷好,收回竹筒中,低声道:“景王殿下……薨了。”
“什么?”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众人一时不敢相信……景王爷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是真的吗?”高拱只觉着心中有一团火在烧,追问道。
谁敢拿这种问题开玩笑?徐阶看他一眼,没有答话,高拱知道自己着相了,便也不再言语。这时徐阶起身道:“诸位先在这儿议着,下官必须马上去禀告皇上。”
众人知道这种事耽误不得,赶紧起身相送。徐阶走到门口,又面带忧虑的回头道:“这件事的影响,也要考虑进去。”便离开无逸殿,往圣寿宫去了。
虽然已进腊月,圣寿宫的窗户却大开着,北风嗖嗖穿过大殿,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户内户外之分。伺候的太监们苦不堪言,却只能硬捱着,因为嘉靖皇帝,觉着这种温度刚刚好……徐阶自然知道此间的怪异,所以内里穿了厚厚的棉裤袄,以备在面圣的时候,不至于被冻昏过去。步履有些迟缓的走进宫中,就看见同样穿成个球的司礼太监黄锦,含着笑迎出来道:“哎呦,相爷来得可不巧,皇上刚刚入定呢。”
徐阶面色沉痛道:“哦,此事应马上让皇上知道。”说着把那竹筒递给黄锦。黄锦抽出信笺一看,脸色大变,哎呦一声道:“我这就去叫醒皇上。”说着急匆匆转身进了寝宫。
过了好一会儿,黄锦出来,面上带着泪花道:“相爷,皇上请您进去。”
徐阶见他哭成个大花脸,低声问道:“皇上情绪还稳定吗?”
“皇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一直没说话,刚才让奴婢请您进来,是第一句哩。”黄锦不好意思的擦擦泪道:“咱这是自己哭着玩呢。”
徐阶点点头,迈步走进宫内,到了走廊尽头,他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下,交给伺候的太监,象征性的拍拍身上,整理下梁冠,调整情绪,走进了嘉靖皇帝的清修玄妙之所。
一进去,他就赶紧叩拜道:“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啊!”眼泪便刷刷的下来,与方才黄锦那招如出一辙。
但他喊完之后,却尴尬的发现,大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小心的抬起头来,只见嘉靖靠在躺椅上,表情难以捉摸的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嘉靖才缓缓道:“给徐阁老赐坐。”
黄锦给徐阶搬来锦墩,徐阶谢过起身,搁半拉屁股在座位上道:“臣惊闻噩耗,不胜悲痛,景王殿下仁爱英明,可惜天不假年,竟英年早逝了……”说着又抹起泪来……虽然知道这样很傻,但他更知道嘉靖的喜怒无常,还是这样安全些。
嘉靖皇帝缓缓道:“你们真心难过哪?”这话是问向徐阶和黄锦的,后者连连点头,前者也垂泪连连,显然悲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