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两眼一下子没了神采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原来朕只是做了黄粱一梦啊……”
张天师费尽口舌,当然不是为了让皇帝绝望的,他是要让皇帝从绝望到希望,连怀疑都不敢,便道:“圣上宽心,真人已经留下破解之法了。”
“真的?”说起来嘉靖也真可怜,那么精明过人的一位帝王,一到了这鬼神之事上,就显得低能而弱智,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迫道:“还不快快讲来?”
“夺舍转生。”张天师一脸庄严道:“我道家有秘法,可以将人的元神注入到他人肉体之中,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用。”
“夺舍转生?”嘉靖喃喃道,这个词他当然不陌生,但总觉着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现在竟成为唯一的选择了。这时他又一阵咳嗽,赶忙用手帕捂住嘴,待消停了一看,竟咳出血来,心中不由难过道:‘这具身体也确实不能用了,看来夺舍是唯一的途径了。’便不由脱口问道:“危险吗?”
“有本教全力护持,皇上尽可放心。”张天师见诡计得售,趁热打铁道:“我等为陛下寻一修炼事半功倍之灵体,再将其元神抹去,陛下趁机而入,接管这具身体,便完成了。”
“哦……”嘉靖点点头,问道:“哪里寻这样的灵体?”
“龙虎山三千弟子,都甘愿为皇上牺牲。”张天师正色道:“但有一条,此事夺天地之造化,必须严守秘密,一旦泄露,上苍会降下天劫,到时就毁于一旦了。”
“这个朕晓得……”嘉靖终究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当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儿戏,总是深信不疑,但还要反复权衡再说,便让张天师先行退下。
张天师起身行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哦,对了,陶真人去之前,还有句话要贫道转告陛下。”
“请讲。”嘉靖对陶真人的话,那是重视的不得了。
“他说在人间有位小友,乃是上天降给大明朝的文曲星,将来是要定国安邦、匡扶社稷的。”张天师不紧不慢道:“但今年会遭牢狱之灾,还请陛下的网开一面,不要为难他了。”
嘉靖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闻言寻思片刻道:“陶真人的话,朕记住了,记住了……”顿一顿道:“再说今日的牢狱之灾,也是他自找的,还是先呆在牢里的好。””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让张天师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说,再说就着了痕迹,便施礼告退了。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有时候平安更需要险中求,张天师这番做作,其实有三重目的,一是跟王金那伙骗子划清界限;二是避免皇帝驾崩后,有人清算天师道;三是拉沈默一把,不能让陶仲文找的保护伞,就这么陨落了。
归根结底,全是为了自保。
嘉靖如今的身体,每天也只能见一个人,张天师一下去,便躺到在龙床上,彻底没了精力。不过当太监进来通禀,说又有人求见时,他还是痛快的宣见了。
因为来者是神医李时珍。
嘉靖不糊涂,在他看来,道士和医生,一个是抚慰心灵、一个是医治肉体的,两者现在他都需要,甚至对后者的需要,还要大过前者。毕竟大道飘渺、遥不可期,纵使希望仍未破灭,却也只有丝丝缕缕,不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
可身体的病痛,却无时无刻不折腾着他,迫切需要这位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国手,来给自己调理一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草民李时珍,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艰难的歪过头去,看一眼李时珍,见他仍然布巾布衣,面容清矍,看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不由感叹道:“李太医别来无恙,朕却老得不像样了。”
“若是当初听草民一言,皇上又何止于此呢?”李时珍本来对皇帝绝无好感,但见他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样子,那颗‘医者父母心’又软下来,叹口气道:“金丹害人,陛下现在总知道了吧?”
“你还是这样子。”嘉靖无奈的笑道:“一点都不给朕留面子。”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李时珍一边打开药箱,一边淡淡道。
“大胆……”在边上的马森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李时珍道:“你当是在跟谁说话呢?”
“罢了罢了……”嘉靖却不以为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的。”马森只好闭上嘴。
李时珍却不领情,拿出个小枕头,搁在床边,硬邦邦道:“号脉。”
嘉靖赶忙将手搁上,乖乖让他诊脉。这时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大殿中悄然一片。
待他收回手去,嘉靖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朕的病怎么样?”
李时珍也不答话,问马森道:“皇上现在服得什么药?”
马森赶紧将金院正开得单方拿出来。
李时珍接过来看了,寻思片刻道:“去掉高丽参,党参用量减半,再加上陈皮五钱,白芷五钱。
“先生不另开方吗?”嘉靖乞求似的望着他道。
“这方子已经开得不错了,草民也只能将其平衡一些,使其中正平和一些,药效自然会好些。”李时珍轻叹一声道:“就这样服吧,草民再传给太医一套针法,每日给陛下扎针,必能减轻陛下病痛。”
“怎么,你还要走?”嘉靖吃惊道。
“陛下放心,草民先去宫外居住。”李时珍面无表情道:“您有事可随时召唤。”
“难道不能随侍在朕身边吗?”嘉靖问道。
“草民的脾气不好,更不会说话,怕惹皇上生气。”李时珍半冷不热道。
看着他,嘉靖缓缓问道:“是不是……你还是在怪朕,怪朕当初赶你走?”
“草民不敢。”李时珍低头道:“这件事,有人早就开解过草民了。”顿一顿道:“他说,天下是一家,皇帝便是万民之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子女的怎能跟父祖记仇呢?”
“是谁?”嘉靖眼前一亮,这简直是他最近听到最贴心的话了。
“沈默。”李时珍抬起头来,望着嘉靖道:“这次也是他劝我进京来的。”
“是他……”嘉靖露出恍然的神情,低声道:“难怪你会来。”垂首良久,他抬头对李时珍道:“你的面子,朕不会不给,但现在不能放他出来,那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下去吧。”
李时珍轻叹一声,施礼退下。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上)
待李时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时变了脸色,对马森道:“去查,东厂也有吃里爬外的混账吗?”帝心猜忌,对沈默能在监狱里请到李时珍,深为震怒。
马森赶紧领命而去,但东厂上下已经被沈家人打点了个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没人吱声……况且马森本身,已经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银票五万两,当然不会苦苦追问。
其实就算没有这笔钱,也没人会吱声。毕竟诏狱里上下一气,彼此知根知底,没一个干净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热闹,也不会有任何人被供出来。
在东辑事厂衙门中一番造作之后,马森翌日一早便回禀嘉靖道:“没放任何人探视沈默,也没有传递任何东西,这半个月来,沈默的确是与世隔绝的。”
嘉靖这下疑惑了,道:“那李时珍为何说,是沈默找他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冲着五万两银票的面子,马森帮沈默说句话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经派人去找了。”
“是么……”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后,哪怕之差一天,差别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鉴日月;若是年后,此人的势力,已经到了震动帝阙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安朕心了。
现在证据指向忠孝,可《西游记》的内容在嘉靖脑海中盘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经的师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后者是面目可憎的孙猴子,但无论如何,两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调的。
其实历数沈默的过往,除了这一次,其余的表现,都还称得上一贯忠诚,可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大逆不道的《西游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