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飞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冯啸辰知道罗翔飞这个摇头的动作里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一是领导人尚未接受这样的观点,二是罗翔飞不敢保证领导人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观点,第三则是表示出一种忧虑,甚至可能是失望。
“怎么会这样呢?”
冯啸辰有些懵了。
他虽然是一名穿越者,但前世一直是做技术管理的工作,对于经济学和经济史了解不深。他知道80年代中期国内出现的这种国际大协作理论,但不记得国家决策层面是否受到了这种理论的影响,以至于作出了相应的战略选择。在他印象中,8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装备制造业的确有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有一些企业倒闭了,有一些企业转产轻工业产品去了,还有一些企业则落入了外资的囊中。难道,这就是国际大协作理论的结果?
装备制造业的徘徊不前,不能说没有客观的原因,但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段弯路了。走弯路的结果就是浪费了时间,损失了机会,要弥补这段弯路带来的影响,必然要付出血汗的代价。
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时空,是不是可以避免重走这段弯路呢?
“罗主任,您的观点是什么?”冯啸辰问道。
罗翔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坚决反对这种理论的。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在装备制造方面绝对不能仰人鼻息,必须发展起自己的装备制造业,这样才能不受制于人。说什么国际大协作,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50年代的时候,苏联老大哥就曾经提出来,说他们有原子弹,可以保护我们,我们不需要自己搞原子弹,但老一辈领导人坚决要搞。实践表明,没有属于自己的国之利器,一个国家就不可能有地位,就只能永远被别人欺负。这样的道理,我们在50年代就已经懂了,现在难道反而不懂了吗?”
“可是,如果国家撤销了重装办,怎么办?”冯啸辰问道。
罗翔飞脸上露出一些决然之色,道:“只要我们这些老同志还在,就绝对不会让重装办被撤销掉。别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妥协,但在重大装备自主研发这个问题上,我们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你们这些老同志当定海神针啊。”冯啸辰感慨地说道。这个世界需要年轻人的闯劲,也需要老同志的稳重。前世的俄罗斯就是因为让一位年仅35岁的“大男孩”盖达尔主持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结果被一帮美国经济学家忽悠着来了一场“休克疗法”,差点断送了整个俄罗斯。
听到冯啸辰对自己的褒奖,罗翔飞并没有得意的感觉。他说道:“现在的情况有点乱,国家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各个部门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商品经济的提法,我是赞成的,放权才能够搞活经济,管得过多就没有活力了。但在商品经济的条件下,重大装备该怎么搞,这是一个新课题,需要我们大家去探索。对了,小冯,你现在可是社科院的研究生了,在这方面,你要多做一些贡献啊。”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罗翔飞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冯啸辰道:“这也正是我要向您汇报的事情。我这次出去开会,接触了几家企业的领导,他们反映,现在重大装备研发方面的全国协作中断了,原来各企业之间会有一些技术上的交流,而现在大家都敝帚自珍,把自己的技术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和其他企业分享。还有产品订货方面,很多企业宁可从国外引进设备,而不愿意用国内企业的设备,结果咱们辛辛苦苦引进的技术,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罗翔飞道:“说来真巧,我也正准备找你谈一下这件事呢。你知道吗,罗冶的王伟龙已经来京城好几天了,没准还去社科院找过你,不过你去外地开会了,他肯定找不到你。”
“怎么,罗冶那边出问题了?”冯啸辰敏感地问道。
罗翔飞点点头,道:“没错,而且就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前两年咱们辛辛苦苦从海丁斯菲尔德引进了电动轮自卸车技术,你还专门去红河渡帮他们推销过。可现在国内的订货数量非常少,无法支撑起罗冶的生产,因为批量小,罗冶生产一辆就亏一辆。再这样下去,罗冶只能放弃这个产品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罗冶的困境
三年前,由重装办协调,国家从美国著名矿山机械制造商海丁斯菲尔德公司那里引进了40辆150吨电动轮自卸车。按照合同规定,这40辆自卸车中间的20辆在美国原厂制造,另外20辆则交由罗丘冶金机械厂制造,海菲公司需要向罗冶转让全部的制造技术,并发放制造许可证。
这种方式,便是80年代非常流行的“市场换技术”方式,海菲公司想要获得中国市场,就必须拿出技术来进行交换,否则中国就会转向海菲公司的竞争者去采购这批自卸车。如果中国是一个小国家,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是不会得到响应的,但中国却是一个让各家装备巨头都不敢轻视的大国,谁都无法想象失去中国市场的结果,因此市场换技术这种方式,便非常普遍了。
当然,国外装备企业答应向中国转让技术,还存着另外的一些想法。有些企业觉得中国技术水平低,不可能真正掌握这些高端技术,他们即便是答应转让技术,最终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还有一些企业则所图更大,他们向中方转让七八成的技术,留下少数关键技术,用于卡中方的脖子。例如,一台设备中间少数几个部件的制造技术,外方是不转让的,中方如果要自己制造这种设备,就必须从外方采购这几个部件,而外方则可以把这几个部件卖出一台设备的价格,赚取更大的利润。
类似于这样的把戏,欧美国家的企业对东南亚、南美的一些国家也都采用过,而且屡试不爽。
罗冶接受海菲公司转让的150吨电动轮自卸车制造技术,中间也涉及到一些对方不同意转让的关键技术,这是没办法的。不过,海菲公司并没有因为对这些关键技术的垄断而获得好处,因为罗冶并不是菜鸟,它是曾经自主研发过120吨电动轮自卸车的,有着非常厚实的技术积累。在消化了海菲公司转让的那部分技术之后,罗冶组织技术攻关,突破了若干项海菲公司封锁的技术壁垒,实现了关键部件的国产化。
如今,罗冶独立生产的150吨自卸车,与从海菲公司原厂进口的已经相差无几,而价格却低了两成左右,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采购罗冶的自卸车不需要用到宝贵的外汇,这对于外汇极度紧张的中国是非常有意义的。
罗冶的厂领导们信心满满,觉得有了150吨自卸车这样一个神器,罗冶未来20年都吃喝不愁了。可谁曾想,技术上突破了,市场却没有拿到。罗冶原本计划每年在国内市场上销售40辆以上的150吨自卸车,结果去年拿到的订单连20辆都不到,这其中还多亏当年冯啸辰替他们拿下了红河渡铜矿。由于冯啸辰折服了红河渡矿务局的老局长邹秉政,红河渡铜矿成为罗冶的铁杆用户,去年不到20辆的订单中,就包括了红河渡提供的8辆。
眼看着没米下锅,罗冶的厂领导慌了神,开始进行紧张的公关,派出人员前往各处矿山联系感情,推销自卸车。王伟龙因为曾经在经委冶金局借调过,是罗翔飞的老部下,因此被厂长指派前往京城来找重装办帮助协调。也正如罗翔飞说的那样,王伟龙到京城之后,除了找罗翔飞诉苦之外,还真的去社科院找过冯啸辰,只是因为冯啸辰外出开会,两个人才没有碰面。
“老王,我现在只是一个穷学生,你找我干嘛?”
看着被罗翔飞用电话叫来的王伟龙,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当然是找你去救场了。”王伟龙道,“上次你去红河渡,说服了邹局长,现在邹局长成了我们罗冶的坚强后盾,不但向我们采购自卸车,还拿出一笔钱和我们合办了一个红河渡矿山机械研究所,几乎是无偿地帮我们做工业试验。我们厂长说了,请小冯你辛苦辛苦,帮我们再联系十家八家像红河渡这样的矿山,我们的业务就足够了。”
“老王,你杀了我吧。就一家红河渡,我差点没让老邹把我给废了。你以为说动一个老邹这样的老领导那么容易?还十家八家的,你以为我是诸葛亮呀?”冯啸辰没好气地斥道。
王伟龙那话自然是开玩笑,红河渡的模式是不可复制的,像邹秉政这种有大局观念的单位领导并不好找。就算能够说服几个单位领导,他们也不见得能够像邹秉政这样大权独揽,一个人说了算。如果是集体决策,绝大多数的企业是会从自身利益出发的,这也是时下的主流了。
“其实吧,我这次到京城来,主要还是想走重装办的门路。”王伟龙转了话头,对罗翔飞说道,“罗主任,当初引进150吨自卸车项目,是重装办牵头的,引进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重型自卸车的国产化替代。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重装办交付的技术研发任务,而且投入巨大的资金采购了设备,建立起了生产线。这个时候各家矿山不愿意接受我们的产品,重装办有义务出来帮我们协调啊。”
罗翔飞叹道:“小王,你说的事情,我哪里不知道?重装办这几年主持引进的装备技术,你们是消化吸收最好的一家。当然,这其中也有客观原因,毕竟自卸车的技术复杂程度,与大化肥、火电机组这些相比是差得很多的。你们率先实现了设备的全部国产化,重装办无论如何都是应当把你们这个典型给树起来的。可现在的形势,你也是知道的,矿山的管理权也下放了,我们很难像过去那样对矿山发号施令。就算是过去,我们要说服矿山接受国产装备,也是需要费一些口舌的。现在的难度就更大了。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帮你们联系这件事,冷水矿的老潘那边答应要4台,说起来,这事也和小冯有关呢。”
说到这里,罗翔飞无奈地笑了。他给冷水矿打电话的时候,冷水矿的矿长潘才山答应得挺爽快,但随即又说了一句,说这是看在冯啸辰的面子上。这话让罗翔飞很是不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像冷水矿这样的企业,与上级主管部门之间的关系,还真没到这个程度,如果没有当年冯啸辰在冷水矿积下的善缘,潘才山估计是不会这么给面子的。
“看看,小冯,说了半天,还是得你出马,是不是?”王伟龙把头转向冯啸辰,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
冯啸辰没有接王伟龙的话,而是对罗翔飞问道:“罗主任,难道咱们不能让经委、计委联合发一个文,规定能够国产化的装备就必须进行国内采购,这样就不存在卖谁面子的问题了。罗冶的情况,估计也不是什么特例,总不能国家的事情总是靠私人面子来解决吧?”
“那是肯定的。”王伟龙道,说罢,他又满脸堆笑地对冯啸辰说道:“不过,小冯,老哥我现在等不及国家出政策了,我们罗冶马上就要断粮了,你就出手帮帮老哥吧。你想想看,咱们俩谁跟谁啊。”
这话就有些近似赖皮了,由此也可以看出王伟龙的确是颇为无奈,这才不得不和冯啸辰打感情牌。他其实也不知道冯啸辰能够怎么样帮他,只是冯啸辰以往的表现太过于逆天,让王伟龙有了一些近乎迷信的崇拜。他甚至觉得,在当前的形势下,罗翔飞出面都不如冯啸辰出面有效果。罗翔飞只能从体制内去想办法,而当前的体制却是以放权为主流,罗翔飞手里没有了权力,难以有所作为。但冯啸辰就不同了,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拘一格,有什么力量就借用什么力量,在没有力量的时候也能够创造出力量来。王伟龙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罗翔飞道:“小冯,你看看社科院这边能不能走得开。如果能走得开,你就去帮小王他们诊断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先渡过眼前的难关。至于政策这边,我会继续努力的,你刚才说的那个想法不错,咱们的确应当有一个国内采购的要求。不过,这个文光是经委、计委两家来发,恐怕还不够,需要协调更多的单位,这就需要时间了。”
冯啸辰没有马上答应给王伟龙帮忙,其实也是顾忌了罗翔飞的面子。自己已经不是重装办的人了,人家找重装办解决不了的事情,还得自己出马,这难免会让罗翔飞觉得没面子。现在罗翔飞发了话,冯啸辰也就没有推脱的理由了,他点点头道:“罗主任,您放心吧。社科院那边,我有几门课是免修的,所以时间上还算比较充裕。王处长这边的事情,过去也是我联系过的,我还是做到善始善终吧。不过,我现在还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说不好能够怎么帮王处长解决眼下的困境。”
“你想了解什么情况,我都可以跟你说。”王伟龙道。
冯啸辰摇摇头,道:“我不是要听你说,我得到你们厂去实际看一看。另外,有些事情也不一定是你能够做主的,对不对?”
第四百一十四章 用经济手段解决经济问题
冯啸辰回社科院去请假,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时下理论界观点冲突非常激烈,社科院也是鼓励学者以及研究生们多去参加一些社会实践,以便从实践中取得经验、验证理论。沈荣儒听冯啸辰说完罗冶的情况,只是叮嘱他注意分寸,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然后便放他走了。
冯啸辰随着王伟龙坐火车来到罗冶,先接受了王家的一顿家宴款待。几年前王伟龙的夫人薛莉带儿子王文军去京城看病,冯啸辰帮他们一家解决在城市里的食宿问题,薛莉一直念叨到现在。冯啸辰这几年也去过几回罗冶,每一次都要到王家去吃顿饭,与王伟龙一家也混得很熟了。
“小冯,你上了研究生,我们还没恭喜你呢。你看,老王每次找你都是去麻烦你,我们对你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这些人情以后让我们怎么还啊。”
餐桌上,薛莉一边拼命地给冯啸辰挟着菜,一边笑吟吟地唠叨着。
冯啸辰笑道:“瞧嫂子说的,王哥帮过我很多忙的。在冶金局那会,我岁数小,很多生活上和工作上的事情都不懂,王哥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有上次我老家建那个中外合资企业的时候,王哥帮我介绍了几十位罗冶这边的退休工人过去,他们现在可都是那个厂子里的骨干呢。对了,那家公司现在的外方经理范加山,不就是你们罗冶原来退休的副书记吗,现在可是公司里的顶梁柱呢。”
“过年的时候我还遇到范书记呢,他对你家那个辰宇轴承公司那可是一阵猛夸啊,说你小冯的经营理念是无人可比的,这么一个小小的轴承公司,一年的利润比我们罗冶还高。”王伟龙评论道。
冯啸辰道:“老王,你可不能瞎说,辰宇轴承公司是中外合资企业,和我个人可没啥关系。”
王伟龙不屑地撇撇嘴,道:“你小冯跟我还瞒呢?老范都说了,那家公司就是你们冯家的,估计是你奶奶还有德国的那个叔叔投的资,但最后的继承人不还是你吗?”
“这个可不好说。”冯啸辰只能打着马虎眼了。这种事情要想做得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让王伟龙觉得这家企业是晏乐琴投的资,又远比让他知道真正的投资者是冯啸辰自己要好得多了,至少资金来源不会引起什么猜疑。事实上,冯啸辰现在也就是在公开场合拒绝承认这家企业与自己有关系,诸如孟凡泽、罗翔飞乃至张主任他们,都知道这家企业是冯家的家族企业,只是这事也不算违规,所以大家都不去计较而已。
薛莉颇为八卦地说道:“小冯,我倒是觉得,你守着家里这么大的一个企业,何必还这么辛苦地在重装办工作?挣的钱少不说,还受累受气的,我听我家老王说……”
“你瞎说什么!”王伟龙打断了老婆的话,又转头对冯啸辰说道:“小冯,你别介意,我这个老婆就是肚子里藏不住话。上次我听原来冶金局的老同事说,你去社科院读书,也是有些隐情的,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