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我们同意接受6000万的价格,他们肯定会要求我们再降到5000万的。”施莱尔说。
艾伯特说:“这就取决于我们的谈判技巧了。不过,中国人已经造出了自己的压缩机,这个时候他们即便把价格压到4000万,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毕竟,4000万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有利润的,我们的研发成本已经是沉没成本了,无论能不能在设备中分摊,这些成本都是已经支付出去的。我们如果拒绝与中国人合作,甚至连这点利润都没有。”
施莱尔说:“我们宁可和他们两败俱伤,也不能把价格降到这个程度,这会让他们变得更嚣张的。”
艾伯特说:“不,施莱尔先生,我恰恰认为,更低的价格我们也应当接受,而且更低的价格会对我们更有利。”
“为什么?”施莱尔懵了,哪有东西更便宜反而对卖家更有利的。
艾伯特幽幽地说:“因为他们更年轻。”
“什么意思?”这回是麦克斯温和施莱尔共同发问了。
艾伯特说:“昨天我们去参观中国人的压缩机试车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们的研究团队里都是年轻人,即便是他们的型号总设计师,也不过就是30多岁的年龄而已。”
“那又如何?”
“而我们的团队呢?我们的工程师平均年龄是多少?”
施莱尔沉默了,他当然知道通永的工程师团队是什么情况,倒不是说通永公司没有年轻工程师,但总的来说,团队平均年龄是偏大的。其实又何止是通永,整个美国,加上整个欧洲,从事机械行业的年轻人都非常少。欧洲和美国的年轻人更青睐于金融行业,还有一些年轻人则进入了IT行业,机械行业已经是日薄西山,哪有年轻人愿意往这个坑里跳。
艾伯特冷笑着说:“他们的团队很年轻,有潜力,也有干劲。如果我们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他们用不了几年时间,就能够赶上来,超过我们。我们目前拥有的压缩机技术还是70年代的水平,新一代的压缩机技术仅仅完成了理论设计,并未转化为实际的产品。而中国人已经追上来了,他们现在的技术和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代差,充其量只是经验的差距而已。我们要保持对中国人的技术优势,就必须马上着手开发下一代产品,同时阻止中国人进行后续的开发。如果我们和中国人谈崩了,中国人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制造这些压缩机,那么这群年轻人将得到机会,可以充分施展他们的才华。反之,如果我们和中国人达成了合作,而且是在很低的价格上达成了合作,中国人就没必要自己制造压缩机了,这些年轻人就会被闲置起来。”
“这……”施莱尔被艾伯特的构想惊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艾伯特的想法是更为老成的。如果他们三家联合抵制中国,那么中国人就会下大力气去发展这种压缩机,以中国人现有的基础,实现突破并不是难事,这就相当于他们逼着中国人进步了。反过来,如果他们答应以极低的价格向中国提供产品,这个价格甚至比中国人自己造的价格还要低,那么中国人就没必要自己去开发技术了,而三家公司则会赢得一个宝贵的时间差,把中国人再次甩开。
“艾伯特,你建议我们怎么做?”麦克斯温问。
艾伯特说:“我想过了,希曼兹可以以每台3000万美元的价格,向中国无限量地提供长距离压缩机。这个价格是我们的盈亏平衡点,再低我们就会净亏损了。以中国人目前的技术状况,他们的产品成本也不可能低于这个水平。如果我们向中国人报出这个价格,他们必然放弃自己制造压缩机的努力,或者最多给自己人留下一两台的订单,而这样的订单是不足以支撑他们进行下一轮研发的。”
“每台3000万……”施莱尔和麦克斯温都傻眼了,这简直就是挥泪大甩卖的节奏了。就为了让对方的研发垮台,自己居然要做出这样大的让步,值得吗?
“完全值得。”艾伯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股凶光,“我们如果不能阻止中国人的技术发展,欧洲迟早要被他们侵蚀殆尽的。我们已经培养出了一个日本,我们不能再培养出一个中国。日本人口有限,即便是拥有一些技术,也不足以威胁整个欧洲的生存。而中国却是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这个国家一旦拥有了技术,欧洲就将无路可走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教科书般经典的操作
“这些外国人是疯了吗,居然把价格压到这么低!”
得到三家公司报出的平均3000万美元一台的价格,王振斌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拉着冯啸辰,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听幻视,而且确定艾伯特等人也绝对不是中了冯啸辰的移魂大法,他们报出来的价格是可信的。事实上,在此之前冯啸辰就放出过豪言,说要让这三家公司把价格降到3000万以下,当时王振斌觉得冯啸辰完全是白日做梦。可现在这场白日梦居然成真了,这让王振斌怎么能不惊讶。
要知道,发计委最早的心理价位是8000万一台,经过冯啸辰一番忽悠之后,发计委领导才壮着胆子提出了力争把价格压到6000万一台的目标。尽管大家都知道榆重制造一台压缩机的成本换算成美元也就是1000多万,但外国的东西能和中国的东西一样报价吗?人家的技术不得算成钱?人家的品牌不得算成钱?国内成本10元而进口价格达到上百元的商品,在市场上比比皆是,作为进口商品,你的报价不达到国产商品的10倍以上,你对得起自己的高鼻子蓝眼睛或者自己的杨柳腰罗圈腿吗?
可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在参观过榆重正在试车的压缩机之后,三家外国公司居然同时作出了价格调整的决定,而且一口气把价格压到了3000万的水平上。当然,他们这样报价的时候也是附带着条件的,那就是要求中方必须订购40台以上,覆盖西气东输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大部分需求。这个条件对于发计委来说并不算苛刻,因为发计委原本也是打算主要用进口压缩机来装备前两期工程的,国产压缩机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稳定质量,发计委的目标是在第三期中让国产压缩机占有一半左右的份额。
“小冯,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王振斌向冯啸辰求证道,他坚信冯啸辰是知道其中的缘由的。
冯啸辰冷笑说:“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们希望用这样的方法来扼杀我们自己的产业,这种事情,他们干得多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例子。”王振斌诧异道。
冯啸辰敷衍着说:“这是我们行业里的一些例子,主要是涉及到一些配件供应的情况。大型整机的例子,倒的确还没有这种例子。不过,也应当很快了,随着我们的装备水平不断提高,很多原来我们花高价买进来的设备,很快都会大幅度降价的。”
冯啸辰的经验,其实是来自于十几年后。在新世纪的前20年里,中国突破了许多装备技术上的难关,实现了很多装备的国产化。而每一次中国突破一项技术障碍的时候,国外的同类产品价格就会出现断崖式的下降,从100万降到10万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国外厂商采取这种做法,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把这个市场上原来的超额利润完全挤压掉,让花费了大量研发成本才得以进入这个市场的中国企业颗粒无收,借此来打击中国企业的研发后劲。
其实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甚至是可以在营销学教程上找到依据的。技术上处于垄断地位的企业,可以采用撇油定价的方法,用高出成本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价格攫取暴利,用来补偿自己在前期开发技术时的投入。而一旦有竞争性厂商进入这个市场,先进入市场的企业就会转而采取低价策略,把市场利润压到零点,让后进厂商无利可图,研发难以为继。
对于先进厂商来说,后期市场有没有利润是无所谓的,因为它们早就把研发成本收回来了。但对于后进厂商来说,如果不能从市场上获得足够的利润,前期的投入就相当于打了水漂。反复几次,后进厂商就会被彻底拖垮,先进厂商则可以永远地独霸市场。
冯啸辰找准了希曼兹、通永等几家企业的心理,高调地向艾伯特他们展示榆重自主研发的压缩机,暗示他们榆重将会成为这几家企业的竞争对手。果不其然,艾伯特等人马上就选择了压制性的策略,把价格压到让王振斌都不敢相信的低位。面对这么便宜的进口压缩机,中国发计委当然就不会再对国产压缩机感兴趣了,就算给榆重几台订单,在这样的价格水平下,榆重也赚不到多少钱,这样就不可能继续进行研发投入,拖上几年,榆重与希曼兹、通永等企业的技术距离又会拉大到让人望洋兴叹的程度。
艾伯特等人的算盘的确是打得够精明的,做法也如教科书一般经典。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中国,几十年饱受东西方两大阵营禁运之苦的中国有着一种近似偏执的观念,那就是不管在国际市场上这东西多便宜,只有自己会造心里才能踏实。经过40年的对外开放,好不容易把这种医学上称为“自己不会造就不踏实”的老毛病给治得接近痊愈了,大洋彼岸的灯塔国突然换了个大统领,上来就是一组芯片禁运的组合拳,打得中国人鼻青脸肿,于是病又犯了……
这些后世的事情,此时的王振斌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他好歹也是发计委的官员,而发计委无疑是最喜欢居安思危的一个部门。听到冯啸辰的话,王振斌笑着说:“如果艾伯特他们真是这样的想法,那他们恐怕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我昨天还专门就艾伯特他们的态度向韩主任打电话进行了汇报,韩主任指示,不管他们把价格降到什么程度,咱们自己的研究绝对不能中断。这一次他们看到榆重的产品,不得不答应降价,这就说明我们自己研发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没有自己的产品,他们是绝对不会低头的。”
冯啸辰说:“你们说得好听,当初榆重研发压缩机的时候,让你们投一点技改资金,你们都抠抠索索的。不是我们装备公司到处帮榆重找业务赚钱,它们恐怕根本就撑不到今天。”
这话也不算冤枉。榆重研发长距离天然气压缩机的事情,是国家发计委推动的,甚至就是王振斌亲自上门来给冯啸辰出的主意。在榆重确定这个项目之后,发计委提供了一部分技改资金,但额度有限。反而是装备工业公司拆东墙补西墙,帮榆重找了一些项目,这才使榆重撑过了最困难的几年。在那些年里,榆重也曾犹豫过是否需要在压缩机这样一个纯粹花钱的项目上继续投入,是冯啸辰不断给他们鼓气,又以其他项目作为诱惑,又打又拉地才把这个研究项目给保留下来了。
王振斌自觉理亏,赶紧说:“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其实这个项目我们发计委的投入也不少。当然,你们装备公司功不可没,这一点我们发计委的领导也都是说过的,韩主任就不止一次地说你小冯眼界宽,深谋远虑,到我们发计委来当个司长绰绰有余。”
“得得,老王,你这算不算是捧杀技啊?”冯啸辰举旗投降了,人家这样夸自己,还真把自己捧起来摔个脆生的可能。
王振斌笑着说:“这是实情,咱们整个84战略班,老幺你是最能干的,这也是公认的。”
“这个就不说了吧。”冯啸辰扯回了话头,“老王,咱们可得说好了,这一次外国人主动降价,榆重的功劳是最大的。外国人原来的报价是1亿4000万每台,现在是3000万,每台为国家省下了1亿1000万,你们起码要拿出十分之一来奖励给榆重吧?”
“十分之一?”王振斌捂着腮帮子装牙疼,“照你的算法,十分之一就是1100万,我们从国外订购40台,就是4个多亿,而且还是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得将近40亿了,你把这叫做奖励?”
“哈,那我可不管!”冯啸辰哈哈笑起来,“不管你们以什么名目,得把这笔钱拿出来,否则以后就别指望我们帮你们跑腿打杂了。”
“都是为国家做事,什么叫帮我们?”王振斌不满地反驳道,接着又说:“这件事,其实我们委里也有一个大的原则。你说拿出十分之一来作为研发投入,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奖励给榆重的钱最多也就是几个亿,这些钱用来支持榆重建立压缩机的生产体系,争取早日实现量产。至于其他的费用,我们会放进国家的高技术研发专项基金,你们装备公司联络的那些装备企业都可以申请,范围也不限于压缩机,而是可以包括我们制订的专业指导目录中的所有项目,你看如何?”
“还能如何?谢谢发计委领导的关心呗。”冯啸辰嘻嘻笑着说,他当然也知道让发计委给榆重奖励几十亿是绝对不可能的,发计委同意给高技术研发专项基金增强拨款,这就已经达到冯啸辰的目的了。通过榆重这件事,发计委恐怕对于自主研发的重要性又多了几分认识,这才是最关键的。
第七百五十六章 牛不牛
艾伯特等人离开了。他们来的时候盛气凌人,走的时候灰头土脸。关于向中国提供天然气压缩机的具体细节,还要等后续双方人员进行正式谈判来确定,不过每台3000万美元左右的报价基本上不会改变了,充其量就是关于维修、安装之类的费用如何计算,到岸价离岸价之类,这都是不足挂齿的事情。
抱着最多降价10%的念头,最终被人砍掉了80%,这种挫败感是无与伦比的。三个人都很清楚,中国人搞的是一个阳谋,但就算他们看出来了,也只能接招,因为不接招的后果更糟糕。诚然,如果三家公司要跟中国硬杠,坚决不向中国出口压缩机,那么中国人就只能用自己的压缩机,这或许会耽误西气东输工程的进度,甚至可能会因为设备质量不过硬而产生一系列的麻烦。可中国人遇到麻烦对这三家公司有什么好处呢?等到中国人解决了所有这些麻烦,他们的长距离压缩机技术就会变得非常成熟,甚至可能超过这三家公司的水平,届时他们可就真要输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仅仅是一个压缩机市场,或许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中国企业会从研发压缩机的过程中掌握更多的技术,进而获得在其他市场上与国际巨头竞争的能力。希曼兹、通永、双罗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艾伯特他们非常清楚一个大型产品的研发能够产生出多少衍生技术。
他们能够做的,只能是想办法把中国人研发压缩机的念头掐断掐死。即便做不到这一点,能够延缓一下中国人的脚步,也是好的。正因为考虑到了这些,艾伯特、麦克斯温和施莱尔才最终形成了共识,在向各自的公司请示之后,联合向中国发计委提出了大幅度降价的意向。
“艾伯特,你认为中国人会因此而停止他们的研发工作吗?”
在从榆北返回京城的飞机上,麦克斯温用疲惫的语气向艾伯特问道。
“我认为他们是不可能停止的,充其量也就是减少一些投入的力度而已。”艾伯特说。
“可是,为了这个结果,我们三家公司至少损失了20亿美元。”麦克斯温郁闷地说。
“我们别无选择。”艾伯特说,“欧洲人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所以日本人、中国人才会这么快地赶上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美国人也是这样把你们英国甩在后面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用眼睛瞟了一下坐在不远处位置上闭目养神的施莱尔。麦克斯温也向施莱尔瞟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瞟了艾伯特一眼,心里泛起了一股酸水。可不是吗,在19世纪的时候,大英帝国是何等辉煌,美国也罢,德国也罢,不过是大英帝国的小跟班而已。可随后,美国崛起了,德国也崛起了,我大英却一天天衰败下去了。不过,你们也别太得瑟,六七十年代日本人崛起的时候,就给了你们一记闷棍。现在中国人也要崛起了,一个近13亿人口的国家,一旦崛起意味着什么,大家很快就能看到。
不提艾伯特等人如何自怨自艾,在得知几家外国企业答应大幅度降价的消息之后,整个榆重都沸腾了。虽然压缩机项目只是榆重的一个业务方向,但这次所谓“长距离天然气压缩传输技术研讨会”却是在全厂都炒得沸沸扬扬的,大家私下里互相交流,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听说外国人因为看到榆重搞出了压缩机,所以不得不向中国低头,答应降价,所有人的心里都萌生出一股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