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切……
全都被自己毁了!
一想到这里,许多村民就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不少人眼睛都开始血红了起来……在他们心里,考大学乃是让他们后辈们唯一看得到的金光大道。
“李三槐!”
老头咬著牙大喊了一声。
“大伯,在呢!”
远处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让人闪开,让司机师傅走!”
老头脸色有些灰败,宛如打了霜的茄子般。
精壮汉子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旋即问道:“那四车货……?”
老头暴怒起来:“货你个逑的货!老子今天的脸TMD都被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狗屁玩意丢尽了!……都TMD给我全部散开……滚回家里面去!”
说著,老头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后,挪开了堵在杨默等人面前的身子,然后一把夺过另一个老头手里的钞票,递到了杨默面前:“李三槐,顺便把那三头羊给小领导们捎上……今天让领导们看笑话了,这三只羊各位领导拿回去炖著吃,当是赔罪了!”
看著这几个老头精气神泄了一半的萎靡样,杨默似乎不忍地叹了口气,将那些钞票推了回去:“该赔的还是得赔……老乡,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失望,我们公司每年都会与各地的主管单位联合起来,除了对各村的物产进行统计之外,也会对风土人情进行综合评分;”
“只要综合评分在B+以上,不用你们说,这几年我们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们村免费投建希望小学的。”
说著,杨默笑了笑:“你大约不知道,不管是希望小学,还是援投项目,钻探公司每年都有相关预算……只不过,这些钱却未必都能花的出去。”
听出了杨默的意思,几个老头齐刷刷地抬起了脑袋,一脸难以置信看著眼前的年轻人:“小领导……您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村改过自新,那、那、那……”
见他半天都没那出来,杨默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要问我,问你们自己……反正你只需要知道,筑得梧桐树,凤凰自然来。”
“不过,如果你们的有心的话,这段时间不妨帮忙照看一下我们公司来往的车辆……毕竟都是给那些希望小学运输物资的,护上一截平安,也算是给自己积一点功德。”
说罢,招呼了一下,转身就走,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拿回实质上是被讹掉的四千块钱。
几个老头仿佛怀疑人生的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反应了过来。
“李三槐~!你个狗曰的!赶紧把羊送小领导车上!”
“还有!那个谁谁谁,你们几个混球,赶紧给我滚过来,去!把那两根木头路障给我劈了,送到村食堂当柴火……都TMD给我记住了,以后谁要是敢往路上扔些乌七八糟的鬼什玩意,老汉我打断他的腿!!”
………………
十分钟后,随著四辆大卡车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三辆212这才逐渐发动起来。
杨默有些不悦地看向身边的胖子,正想质问他为什么把计划改的似是而非,并且大幅提前了时间线的时候……
吱吖一声。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杨科长,前面有人拦路!”
看清了前面的来人后,司机表情有些古怪,右手也从副驾的杂物箱上挪了开来。
嗯??
后座上的杨默躬了躬身子,正打算往前方看去的时候。
扣扣~
随著两下车窗玻璃敲击声,一双挂著照相机的男女出现了车子外面。
“杨科长,你好,我是《参考消息》的记者,请问可以耽误你几分钟么?”一个模样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记者亮了亮自己的证件。
《参考消息》?
杨默瞳孔忍不住缩了缩,表情凝重了起来……
第276章 参题
江湖传言,华夏体制内有一类浑身笼罩在神秘迷雾中的媒体,名曰……“内参”。
但其实,普通人对于“内参”的认知,大都停留在一个蒙胧的层面,而且往往将其想像的极为夸张。
事实上,这玩意既神秘,但却也没有那么神秘。
简单来说,但凡在机关单位里混了一段时间的人都明白,民众口中的“内参”,只不过是广义上的内参罢了,你要是要按层级和重要性细分的话,其实是分作三类的……由低到高分别是“消息汇总”、“内参”、“高参”。
“消息汇总”很容易理解,无非就是把国内外最及时、角度覆盖度最广、认为最有价值的新闻事件筛出来一部分,刊登在内部流通的媒体上,让各单位的中基层干部随时了解国内外的社会动态,促进其工作上的思考和决策……没错,这一级的“内参”,上面只有新闻消息,没有、也不允许任何人在上面发表意见。
这种内部报纸,名字就叫做《参考消息》。而且与常人以为的不一样,这玩意是一天一刊,并且一刊只有一页报纸;只要你在机关单位里做到了科级干部,就绝对不会对这东西陌生……事实上,每天认真阅读和思考这份内部报纸上的新闻信息,乃是科级以上干部一等一的要紧事。
不要小看这一点,你必须知道,哪怕是在自媒体极度发达的后世,也至少有70%以上的重要新闻是不会出现在媒体上的,普通民众也很难接触的到。更何况是信息并不发达的八十年代末?
视野广度源自信息广度,这么一份每天只有一页的报纸,其重要性就不需要多说了吧?
而第二层,也就是真正意义上“内参”,内容则是大不一样。
如果说《参考消息》只是用最客观、最简练的文字去刊登国内外的各种被认为是有价值的新闻的话;那么内参则是以分析和评论为主……分析和评论的主要对象还是《参考消息》上刊登的新闻。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在内参上发表评论的,一般来说,这些分析和评论主要来源于三种方式:
1、各单位的干部投稿,通过主编团队的甄选之后,再发表于内参上。
2、特约评论。邀请相关领域的权威学者和专家,经过详细论证后,就某个新闻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当然,这些特约评论嘉宾也可以主动投稿。
3、内部主编和资深记者自己执刀,就某些新闻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要小看这些记者,懂行的都知道,很多时候,由于见多识广的缘故,资深记者发表的观点甚至要比大部分的专家还要一针见血。
至于第三层的“高参”……
对不起,那玩意已经不应该再被叫做媒体了,而是应该叫做“汇报”或者“智库分析”才对,属于机密,哪怕是穆大小姐的父亲,也没这个资格直接接触到这东西……嗯,不过如果他再前进一步,倒是有这个权限了。
所以,当那位短发女记者亮出自己的工作牌和工作证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同行的张文顺和司机立马很自觉地下车抽烟去了。
要搞清楚,如果只是收集新闻,刊登在《参考消息》上面的话,这两位记者根本不需要露面;
而事实上,《参考消息》上面刊登的新闻只需要保真就可以,根本不需要派人跑过来采访。
所以,当看到这两位记者现场拦路要求采访之后,哪怕是傻子也看的出来,这一通很有些令人觉得措不及防的采访是要干啥了。
唯一不是很确定的是,明天出现在内参版面上的某则评论,究竟是这位女记者执笔呢,还是由他把采访素材交上去后,让某位主编来执笔……
………………
“杨科长,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刚才宁可冒著损失四车紧急物资的风险,也不愿接受村民们请求修建希望小学的要求……是因为掺杂了个人情绪么?”
女记者歪了歪头,脸上全是笑意:“毕竟我认识的齐鲁人也蛮多的,你们的性格我也算蛮了解。”
与一般的记者不同,这位名叫杜冰的女记者在循序渐进地铺垫了近十分钟的情绪后,忽然话锋一转,以一种朋友之间玩笑似的语气问道。
正戏来了!
看了一眼脸上始终挂著笑容,全程表现的十分轻松随意的女记者,又扫了扫副驾驶座上始终侧身默默做著记录的男记者,杨默心里叹了口气……
不厌其烦地花了十分钟来化解自己的防备心理,并在经过最初的两分钟试探后,以香烟和农村生活话题来破冰彼此的个人关系;
刚转入正题,一句话里面便悄无声息地埋了三个陷阱,并且不著痕迹地时刻观察著自己的表情……
这TMD要不是从业八年以上的老油条,他杨字倒著写!
想到这里,他疑惑似地皱了皱眉,语气里带著一丝不满:“掺杂了个人情绪?”
在处理工农关系的工作中掺杂个人喜好和偏见可是大忌;有些事情你可以做,但不能说;因此杨默这句反问是在质疑对方是否在坑自己。
杜冰见状,不怎么有歉意地笑了笑:“杨科长,可能刚才问的不是那么准确,我的意思是……你刚才拒绝村民请求修建希望小学要求的行为,算不算是贯彻了贵公司的某种精神?”
说到这,杜冰笑吟吟地看著他:“毕竟贵公司今年风格大变,不再一味求稳,变得极为强势不说;外界也在盛传贵公司是一个恩怨分明、个性极强的企业;”
“作为媒体从业人员,我本不该把小道消息作为参考,但今天在一旁全程观察下来,我似乎觉得外界的传言,也未必没有一定道理。”
“而我们都知道,中基层干部的做事风格往往取决於单位高层领导的意志,尤其是新提拔起来的中基层干部……而杨科长以24岁的年龄便成为了正科级干部,而且还是刚刚成立几个月的默默百投的科长;”
“只不过我很好奇的是,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杨科长在担任贵公司三产项目指导工作小组组长、以及后来的特别工作小组主任的时候,做事风格并没有今天表现的这么强硬和果决;”
“因此,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贵公司正在尝试实践一套全新的经营管理理念?”
与那些传统媒体不同,一旦需要撰文,《参考消息》的记者和主编更侧重于分析事物发生的本质原因和驱动因素,以及探讨这一类问题的解决方案。
因此,杨默今天有没有完美地解决掉这次突发的工农关系事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天表现出来的态度背后,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内容。
要清楚,侧枝发新芽乃是当下央企改革探索中常用的手段,而默默百投这个新部门,再配上杨默这个年轻到过份的新科长,很容易让外人联想到一些别的东西;再加上今年钻探公司大动作不断,就更容易令人过度解读一些事情了。
杨默闻言,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古怪,不动声色地透过车窗瞅了瞅正在远处抽烟的张文顺一眼,然后把视线回归到眼前这个短发女记者的身上。
沉吟了一下,杨默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杜记者,你读过约瑟夫.熊彼特的《经济发展理论》么?”
杜冰一呆,旋即摇了摇头:“没读过。”
杨默点了点头:“我以前也没读过,后来成为默默百投的科长后,也是在我们王一诺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见过这本书,突发兴趣之下,才找了这本书来读的。”
捕捉到大瓜的杜冰瞬间就来了兴趣:“哦?这本书跟今天杨科长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关系,也跟贵公司今天尝试的全新经营理念有关系?”
杨默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本书的作者曾经说过一句话……”
“社会进程本是整体,密不可分。所谓经济,不过是研究者从这洪流中,人工提炼出的部分事实罢了;既然经济本身已然是种抽象,而之后大脑还须经过若干抽象,方能复刻实现,所以……没有什么事是纯粹经济的,其它维度永远存在,且往往更为重要。”
!!!
第一次听见如此视野深广的观点,杜冰身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杨科长,【其它更重要的维度】的意思是……?”杜冰眼睛亮亮的,脸上写满了欢喜,仿佛在层层迷雾中看到了一扇门,但一下子又没瞧清楚那扇门的方向。
如同一位谦虚的普通年轻人一样,杨默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事实上,我对此也只是一知半解,毕竟我太年轻了,许多事情远没有领导们看的深刻……真要是要把它说清楚的话,可能杜记者还得专门去采访一下我们王总才行。”
“王总?你们公司的王一诺总经理?”第二次从杨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杜冰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虽然说拍上级的马屁乃是体系内必修的功课,但当著《参考消息》的记者搞这一套,是不是有些不分场合了?
杨默见状,苦笑了一声:“杜记者,我想你是误会了。”
说著,也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叹息著摇了摇头:“知道么,我们王总非常尊崇王明阳,并且将【心既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作为自己毕生的信念……甚至就连开会的时候,也一直要求我们这些中基层干部努力做到【格己】!”
再度叹了口气后,杨默脸上露出一丝孺慕之色:“我知道,外界都在惊奇我们钻探公司今年以来频频不断地大动作,甚至有些人还以为我们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步子绝对不该迈的那么大,那么不计后果;”
“但事实上,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我们王总早就想要做的事情罢了……以前因为种种原因限制,王总一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但今年恰值换届,王总奋起余力,将以前的想法逐步去实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证明,只要能给王总一个发挥能力的舞台,他可以比任何人做的都更好……虽然我们这些当下属的见识有限,无法明了老人家胸中的沟壑和眼中的山河,但对于王总的尊敬,却是发自内腑的……这无关职位,纯粹是良知使然!”
良知使然?
杜冰觉得这话里蕴含的信息比她最开始以为的还要多,并且采访的主动权竟然隐隐有向杨默那边便宜地迹象……这个年轻人似乎明白他们《参考消息》的记者更在意什么,而刚才那些七拐八拐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有些答非所问的意思,但实际上却是丢出了一颗颗珍珠,就差一条主线把它们连起来了。
但她并不排斥这种偏离,毕竟能听到更多有趣的内容,可比纯粹地完成工作要有价值多了。
当下想了想,决定顺著杨默话里给自己埋下的坑一一趟过去。
“格己?格物我倒是知道,可这格己又是什么意思?你们王总提出来的管理新观点么?可这跟又跟你们钻探公司今年的动作有什么关系?”杜冰饶有兴趣地看著眼前这个很有些小帅的年轻科长。
杨默用一种悲怜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很有些“夏虫不可语冰”的味道,旋即似乎想起了杜冰的特殊身份,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谁说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
沉吟了一下,杨默的表情有些落寞:“王总一直教导我们,如同善恶由心一样,事情的好坏本无明确的分界线……好心办坏事、小善酝酿大恶的事情太多了;反之,小恶扬大善的事情也不胜枚举;”
“因此,王总总是要求我们,既然成为了小有权力的央企干部,那就务必要尽可能抛弃狭隘的善恶观和个人喜好,以尽可能全面的视角、以尽可能客观的态度、以尽可能长的时间跨度,去看待问题和执行决策;”
“虽然【格己】这两个字包含的内容远不只如此,但那些话却是王总最常重复强调的……事实上,我们慢慢做到了一部分,这也是我们钻探公司今年那些动作在外人看来那么难以理解、甚至多有非议的原因。”
杜冰自然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钻探公司今年做出来的成绩虽然很有些亮眼,但非议同样不小。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来自于那些兄弟单位的质疑:你们钻探公司既然已经凑出了那么多钱,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借给我们,反而是全部撒向了农村基层?既然是打著解决本地企业三角债问题的旗号,那为什么不单刀直入地解决债务问题,而是让我们跟个小作坊佃工似的,按照那些农民的要求,把商品一件件地改出来再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