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在某处又画了个勾。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地区被摊派义务劳动很正常,因此像陈耀光他哥哥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结婚了没,家里有几个子女?”
“说了门媳妇,家里现在有两个,大的是闺女,小的是虎小子。”
“父母还健在不?身体怎么样?媳妇家里人经常过来走动不?”
“俺爹早就木了,只剩下老娘,身子骨还成,还能下地走动,平时也能帮著掰掰苞米,就是眼睛有些不太好使,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至于俺媳妇的娘家人嘛,同村的,也经常过来走动,顺带著帮衬一把,要不然俺也不敢寻思著出来打工,就俺老娘那眼睛,要是木有人照看著,出点啥事俺不得哭死?”
年轻人又点了点头,然后笔尖在家庭情况一栏旁边那八个外人看不懂的小圆圈上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看陈耀光从棉袄中露出来的破旧袖子,最终在第一排的第二个圆圈上打了个勾,又在第二排的第三个圆圈上打个勾。
这意味著登记对象在生活紧迫度上,比较需要这份工作;而入厂后对家庭的影响程度,属于中等,也就是即盒饭事人需要长期离家,也不会对其余家庭成员产生严重影响。
“老乡,有啥特长没有……比如说会种药材,懂得药性,会炮制药材,或者干脆懂一些中医……实在不行,画画画的好,口才好,能跟陌生人很轻易地打成一片等等也是可以的。”
陈耀光顿时犯了难:“恁说的这些俺都不懂啊,俺就是个刨地的,就只有一身力气,你让俺种种庄家,种种蔬菜没问题,但这药材……俺从前可是从来没种过咧。”
说到这里,陈耀光有些不安地看著年轻人:“像俺这样啥都不会的人……能有机会不?”
虽然是在问询,但陈耀光心中却早就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
这可是合资公司,待遇好的令人眼红,像这么好的单位,多少人挤都挤不进,人家咋可能会要他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去做工?
想到这里,陈耀光心里黯然了起来。
他前几年就明白了,像他这种除了刨地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到哪儿都是被嫌弃的对象。
可是……
他也不想的啊,像他这种人,除了刨地还能做什么?
别说他小时后的那会村里根本没有学堂了,镇上虽然有学堂,但却没有老师;就算是有,他不照样也得七八岁就跟著自家父母下地干活?
读书这么金贵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这种整天与锄头为伴的人能够奢望的?
“只会刨地么……?”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又看了看这张登记表上的综合情况,忽然问道:“如果让你去生产在线做工,你有信心通过培训考核么?先说好……培训时长为三个月,期间只发实习期的基本工资,如果你没办法通过考核,不但耽误了农时,也不可能放你一马,让你进厂……生产在线的工作不但枯燥,而且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必须要为消费者和你们自己的安全负责。”
听著这陡然的转折,李耀光一愣,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有!有!俺有信心,虽然俺木读过书,但俺老娘打小就夸我聪明著咧,等俺进厂后,肯定老老实实听从领导安排,认认真真学习!”
年轻人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狗血般地鼓励,而是在“建议单位”这一栏刷刷刷地写上“制药厂”、“一线工人”这几个字后,拿出自己的私章盖了上去,然后把报名表递了过去:“老乡,抽空上个厕所,然后拿著这个去公园左边的小广场进行初步体检……看见旁边的指示牌了没,顺著上面标注的箭头走就行了。”
………………
与此同时,相隔数米远的另一处报名点,一名身著羽绒服的妇女则是点头哈腰地走向桌子后面的青年人。
“大冷天的,领导还为咱老百姓忙前忙后,辛苦了!辛苦了!”
说著,也不管青年什么反应,妇女便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青年的右手摇来摇去。
原本很有些哭笑不得的青年被摇了几下之后,忽然一愣。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不知道啥时候被塞到自己手里的一卷信封,青年的表情古怪了起来。
这是个被橡皮筋扎成一捆的信封,傻子都能猜得出里面是什么,而从这个信封形状的顺手程度和厚度来看,这绝对是有经验的人才卷的出来的。
乖乖,就算里面全都是十元钞票,那也得一百多了吧?
如果是百元大钞的话……
想到这里,青年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虽然夏留通销社这一年多来混的是风生水起,闯出了诺大的名声,但社里面上上下下,有一个算一个,过的却依旧是紧巴无比,别说跟钻探公司这种央企单位的职工比了,就算是随便拎出一家还能发得出工资的地方国企,职工的收入也能把他们秒成渣。
没办法,夏留通销社的历史欠帐太多了,虽然在杨默的刻意照顾下,这些债务已经还的七七八八,但如果算总帐的话,他们还是属于亏损状态。
人嘛,都是这样的,以前大家都在艰难求存,只要有盼头,大家苦一点就苦一点了,走运吃上个捏成动物形状的黄豆包都能让人傻乐一整天;
但眼瞅著社里面的业务越来越红火,甚至不少单位还得看他们脸色,自己的收入还是跟以前差不多的可怜巴巴,部分基层社员自然免不了有些心理失衡,面对著这么厚一迭主动送上门来的钞票,也难免会心神失守。
纠结了一下,青年不著痕迹地将那卷信封握在手里,然后没事人似的将左手摊在桌子上:“姓名?”
妇女扫了一眼青年微微有些颤抖著的左手,心疼之余,却也心里大定:“姚玉霞。”
“年龄?”
“41岁。”
“哪里人?”
“宗庙村的。”
“以前是单位里面的职工?”
“嗯,以前是临盘采油厂下面饮料厂的职工,后来单位出了点事,饮料厂被关停了,我也就没工作了。”
青年有些讶异地看了妇女一眼,没想到临盘采油厂的人也会过来报名,那边不是已经给了名额么?
不过转念一想,给的名额肯定不够,而像姚玉霞这种没有门路的人想要拿到名额肯定没戏,所以过来碰碰运气也是正常。
当下在登记表上画了几个勾之后,直接进入了正题:“有什么特殊技能和擅长的方面没?”
他没问传染病史之类的问题,作为央企单位,每年的例行体检是必然的……虽然姚玉霞只是下属三产单位的职工,而且去年就失业了,但从对方的穿著样式和刚才塞的那个红包来看,这人肯定是家属,因此体检这种福利自然不会落下。
姚玉霞闻言,语气里稍带忐忑:“我以前是饮料厂调度室的职工,饮料厂货物的装卸和车辆运输衔接,我也有参与协调……除此之外,我这人还特别会拉哌,同事们受了委屈后,领导经常让我去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小领导,不知道在咱这边,这算不算特长?”
青年笑了起来:“算,这肯定算特长……大姐,你应该识字吧?”
姚玉霞见他这幅反应,顿时期待了起来:“识字,必须识字,在调度室干活,哪有不识字的?”
青年点了点头,虽然在临盘采油厂那种地方,像姚玉霞这种人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职工而已,掌握的技能对于本单位而言也毫无可取之处,但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临邑县,与那些甚至连文件上的字都认不全的人相比,她已经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人才了。
想到这里,青年笔尖在“建议单位”这一栏刷刷刷地写上“运输公司”、“有调度室工作经验”等字样,然后盖上私章,嘱咐她现在可以去进行初步体检了,便把手里的报名单递了过去。
双手接过报名单的一瞬间,感觉到某样东西又悄然塞到了自己手里,姚玉霞顿时一愣。
探了探那一卷熟悉的东西,这名中年妇女难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青年,神情中不由自主地又带上了一丝惊惶。
是嫌自己塞的红包不够大么?
可是这才刚过完年,去年家里攒的钱已经用的七七八八了,家里那口子的工资本来就不高,还要供养自家女儿读初中,能凑出这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是把能借的人借了个遍了。
想到原本还算有把握的事情就有可能这么黄了,姚玉霞一时之间有些六神无主,瞧了瞧始终微笑著的青年,她仿佛看到了以前她们饮料厂那个永远都在笑眯眯地安全主管。
咬了咬牙,姚玉霞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的手腕上。
上面有个成色还不错的岫玉镯子,虽然不是很值钱,但这是她家那口子在追求自己的时候送自己的。
虽然她非常舍不得,但一想到家里那愈加拮据的生活,每个学期都在愁学杂费的女儿,以及进合资企业以后那传说丰厚无比的待遇……
算了,给了就给了,只希望眼前这名掌握著自己生杀大权的小领导能看在自己诚心诚意的份上,帮著自己说说好话。
青年见到姚玉霞略显慌乱地把手伸向那只镯子,赶紧制止了她:“大姐,不要这样……以你的条件,虽然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只要体检过了的话,进入复试,乃至最终进单位,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的区别,就是到时候会被分配到哪家单位而已……但这种事自有相关领导负责,你求我也没用。”
姚玉霞听到这番近乎笃定的判断,骤惊乍喜之下,差点连腿都都软了。
稍稍回过神来的她,一脸犹疑不定地看著青年:“既然是这样,那小领导你、你……?”
在她的思维模式里,既然自己能进新单位,那么这位比她小了十几岁的小领导就更该收下自己的红包才对啊……左右事情也算是办成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青年苦笑著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却没解释什么,只是笑著挥了挥手,示意姚玉霞赶紧去参加体检,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著登记呢。
实话实说,面对著这么大一个红包,你说他不动心是假的。
但一想起夏留通销社这几年那堪称艰苦卓绝的日子,以及上上下下所坚持的骄傲,他就觉得这个红包烫手的厉害。
严经理不止一次的说过,人活著就该有点追求,就该给自己的心底留一片净土。
轻而易举地就被困难达到,轻而易举地就被金钱迷失了自我,那跟那些被老百姓鄙弃的蠹虫又有什么区别!?
嗯,严经理说得对,就算是再穷,也要靠著自己的双手正大光明地去挣钱;
虽然推掉这个红包的一瞬间让他很有些心疼;但真把红包退回去后,他却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许多,连带著整个人也感到升华了。
严经理说的对!
………………
而此时,穿著军大衣正在人群里来回下转悠的杨默收回了自己一直盯在青年人身上的视线,微微赞许地点了点头。
严老西这货虽然心思深沉,但驭下却著实有一手。
换做是他,在经历了好几年连饭都吃不饱的艰苦岁月之后,面对著这么一大笔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巨款的红包,也未必能比人家做的更好。
所谓一叶而知秋,
不得不说,夏留通销社是个足以令他刮目相看的另类企业啊!
等到搬去德州后,是该给他们加点担子了。
虽然因为后世的原因,杨默一直有些隐隐排斥严老西和他的夏留通销社,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全体上下都保留著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偏偏又讲江湖义气的企业,用起来真的让你很安心。
带著些许源于灵魂的不爽感,杨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瞅了瞅某只偷偷摸摸在小树林里来回巡察的野生熊猫一眼,不动声色地朝著人群外走去。
正当杨默离开拥挤如潮的人群,朝著公园门口走去,琢磨著这鬼天气该去哪儿吃口热乎的暖暖身子的时候……
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杨……科长?”
听著这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杨默回过头来打量了对方几眼:“你是……?”
PS:虽然晚了点,但承诺的加更终于完成了。
当初说的是每章加更不低于四千字,我每次最少也是六千字,甚至将近八千字,够意思吧?
不说了,赶紧睡觉,一个晚上增加的票票就有54张,看著情况,明天我又得准备加更了。
哼哼,想要累死我?
那就拿票来砸吧!
有本事你们把我砸到前500去啊!
第318章 被忽视的宝藏
作为一名科室负责人,即便杨默远要比其他科长来的深居简出,但过去的一年里打过交道的人依然非常不少,虽然谈不上“故交满天下”,但一两百号人总归是有的。
打过交道的人一多,自然记性就不太好,除了比较重要的那几十号人之外,你别说让杨默叫出人家的名字了,就算记住对方的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这只是他直接打过交道的,没直接打过交道,但却认识他的,那就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了。
因此,杨默叫不出眼前这人的名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令杨默有些奇怪的是,跟他打交道的人里面,男性占据了绝大多数,女性则是少的可怜,年轻女性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因此能让他感到有些熟悉的,肯定不是其他人随行女秘书之类完全可以被无视的角色。
所以,这姑娘到底是谁?
嗯……
没错,跟杨默打招呼的,是个年轻姑娘;
目测大约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那张素面朝天的脸蛋虽然远不如穆大小姐来的令人惊艳,也没有土狗同学那么耐看,但却绝对称得上清秀。
按理说,像这种颜值逼近八分的姑娘,虽然化化妆打扮打扮,放在后世即便不需要美颜和磨皮也能在网上成为一名小网红;但杨默很清楚,除非对方是什么比较重要的人物,否则他绝对不会专门去记对方的脸蛋。
所以,那种隐约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