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还打算用“新情况、新变化”的名义提议将棚改项目的表决暂时押后,等重新研究出新方案后再议不迟,这样既避免了一场极大的风险,又给了自己一个极好的下台机会。
结果杨默此话一出,竟然连他的后路都堵死了。
一个月前就把扩容计划提交到了市里面?
这要是说自己不知道这事,岂不是清晰无误地告诉大家,自己这个主抓经济建设的副班长连基本情况都没去了解,就轻易举手表决?
这是极为严重的工作态度问题,是要失大分的!
可要是说自己早已知道此事,这很有些罔顾事实不说,性质更加恶劣。
你要是早就知道这个扩容计划,却还是表决通过了这个让市里面吃了大亏的融资方案,那对不起……组织上可能真该派工作组下来了。
脑海里闪电般地衡量了一下得失,尤亚坤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一扭,语气里全是不悦:“叶常务,既然是一个月前递交上来的计划,你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这个锅甩的干脆利落。
一个月前,德州还没正式升为地级市,他也没有过来赴任,因此在清晰表达了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之后,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叶涛这在场为数不多的前任班子成员身上。
被陡然发难,叶涛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怪异无比的表情,
惊诧、错愕、冤枉、哭笑不得。
旋即隐去,换成了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尤市,那个……是我不对,最近事情太多,一直没来得及向您做专项汇报,呈交上去的资料,也没有做好分类工作。”
大伙瞧见叶涛这么一副吃瘪老实人的神情,顿时了然。
瞧著架势,应该是这位副班长上任后忙于和田广跃试探沟通,以及协商处理各部门的人员调整和任用,
再加上新班子嘛,对于那些在自己面前没有足够份量的老班子成员总归是有些别扭和看法的,因此便没有给叶涛多少直接汇报的机会,而是让他把之前所有的资料全部直接送过来,等到他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看。
呵呵,如今的DZ市,由大华公司牵头搞出来的大项目不知凡几,而且杨默又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主,这才刚升为地级市没多少天呢,便又给成产基金公司的新班子们来了个强势无比的下马威,然后整出个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出来……那么多重要的项目和文件,刚刚上任不到半个月的尤亚坤连看都还没看完呢,哪来的这功夫理会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次级商圈扩容计划”?
这份文件只怕是看都没看过一眼的吧?
想到这,许多人看向叶涛的眼神忍不住有些同情起来,这才刚搭伙不到半个月呢,就莫名其妙地替人家背了个黑锅,这位只有副厅级的常务,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同情叶涛的同时,一些人看向尤亚坤的眼神,也不免也多了几分意味难明。
作为上一任班子的成员,叶涛这位常务与杨默的私交之好固然人尽皆知,但他本身在工作上的兢兢业业也是颇为有名……要不是他一直在全力协调和配合,DZ市即便是有了大华公司这个宝贝,也断没有可能在一年的时间里就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连这种有功绩在身,工作态度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老功臣都能被尤亚坤随时丢出来背锅,那么以后自己……
人事变动太过剧烈所带来的后遗症在此刻尽显无疑。
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出于平衡考虑,德州升为地级市后的班子重组过程中,不但一下空降了大量的新面孔,这些新面孔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大多并不认识,对于彼此的性格和脾气也没有什么了解可言。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部分人,都是处于一个盲人摸象的过程中,且这个过程不出预料的话,还会持续一个不算短的时间……大家都是快修炼成精的狐狸,哪有那么容易让你摸清本来的面目?
所以,尤亚坤方才那一番出于紧急避险考虑,把叶涛拉出来背锅的行为,其产生的副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田广跃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变化,忍不住皱了皱眉,余光扫了扫眼角处略有些懊恼的尤亚坤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敲了敲桌子,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和视线再度集中到自己身上后,这才平视杨默,开口说道:“很感谢杨总及时提醒,给市里面挽回了一场重大损失。”
“但问题是,按照杨总的看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市里面总归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吧?”
说到这里,田广跃语气里微微带上了一丝警告:“要知道,组织上是下了文件的,要求市里面尽快把该补的数据补上来……要是都像杨总这样整天锱铢必较的,完不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可是要被通报批评的!”
不过很可惜,身为国企系统的干部,杨默或许对主抓经济的尤亚坤有所敬畏,但偏偏对于这位主抓党务工作的一把手没有任何忌惮。
当下只是轻轻笑了笑:“田/书/记见谅,身为德州成产基金公司的总经理,确保每一分钱的专项资金花得起所,是我的职责所在。”
田广跃眼皮子跳了跳,却是笑了起来:“杨总说的很对,各司其职才能把工作一起做好嘛!”
说完,稍稍沉吟了一下,用一种探讨似的口吻征询道:“老街区棚户改造的事情,涉及到市里面以经济示范区打造新的经济引擎计划,却是刻不容缓!”
“我觉得要不这样吧。”
“既然杨总说了,待到纳入商业示范区的次级商圈后,那三条老街的资产价值将会立马暴增百倍,那么为了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化,将市里面的收益最大化……干脆这样,那1.5个亿的项目资金,全部从贵公司的专项帐户里出,市里面依然会按照对外发行城建债券的标准,让渡5%的资产处置权和3%的公共设施管理权,但这些回报,全部留给贵公司。”
田广跃笑的很爽朗:“大家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德州城产基金公司可是市里面的重点企业,大华公司更是DZ市排名第一的龙头央企,把这些资产交给贵方打理和二次分配,想必无论是谁,也不能说咱们贱卖资产了吧?”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了起来。
必须说,田广跃的这个方案可谓是两头讨好,既卖了杨默一个偌大的人情,又不会被任何人非议……德州能成为地级市,大华公司当记首功,而且对方还是央企,把这些高价值的资产让渡给给对方,无论从道义还是从大原则,没人能挑出半点毛病。
只不过很显然,如果这话是由尤亚坤来说的,那自然不会存在任何问题,但田广跃的主要工作并不是抓经济,因此给出这个做出了巨大让步的解决方案后,那肯定是有别的诉求的。
果不其然,还没等杨默点头或是摇头,田广跃就是语气一转:“当然,市里面对城产基金公司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也希望贵公司能支持一下市里面的工作……关于新东区五镇的开发和拓展,我希望杨总能充分发挥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将所需资金筹措到位,而市里面也会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怎么样?”
杨默自然知道“给予最大支持”这几个字从这位一把手的嘴里说出来具有怎样的份量,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很抱歉,田/书/记,在没有足够的高价值兑付资产之前,德州城产基金真的没办法帮市里面筹措到如此巨大的资金……实不相瞒,为了那个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我已经把德州、兰陵十几个县份上能筹措的闲散资金,全部都借过来了。”
田广跃脸上的笑容不变:“如果杨总觉得不好再次开口的话,那也不怕,实在不行……拓展新东区的那6个亿资金,同样也可以由贵公司直投嘛……还是那句话,市里面承诺的那三亿资金,不会少出一分钱,而杨总这边需要市里面给予什么样的支持和回报,也大可以说出来。”
杨默一脸诧异地看著他:“田/书/记,城产基金公司用于支援市里基建项目的专项资金拢共就4.3亿,即便不考虑明年各部门的其它计划项目支出,光棚户改造工程这边就去掉了1.5亿……帐上哪里还有6个亿来支援新东区的拓展开发工程?”
田广跃哈哈一笑:“杨总说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即便不算贵公司为了推进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所筹集的那些资金,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初始资金也高达22.5亿元……专项帐户上的钱没那么多,不代表贵公司真的没钱嘛!”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又是抽了一口凉气。
看这样子,田广跃今天是非要把这两个工程敲定下来了。
不过……
好像说的也对,城产基金的帐户上,可不仅仅只有当初市里面注进去的那4.3个亿。
杨默闻言,却是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田书记,我说过,你可能对于城产基金公司的理解有所误会……如果只是普通的城投公司,市里面要怎么安排帐上的资金使用,自然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是很遗憾,德州城产基金公司不仅仅只是承担著城投公司的责任,它更是担任著DZ市工业产业大基金的管理和运营责任,这两部分的资金是分割开来的,尤其是大基金,更是涉及到组织上对于地方产业升级的重要实验,是需要向组织上单独汇报和负责的。”
“所以很遗憾……这一块的资金,市里面没有调用的权限。”
说到最后,杨默笑了笑:“当然,田/书/记也可以向组织上打申请报告,如果组织上批准了,别说6个亿,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独立主投16个亿都没问题!”
田广跃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向组织上申请调用产业大基金里的启动资金?
我TMD有这个能耐,还不如直接让组织上直接转移支付个16亿过来更靠谱些。
该死的,这个年轻人也太不懂得变通了吧,左右那些钱暂时还没去处,暂时借给市里面拓展新东区又怎么了,难不成等到市里面把局面稳定了下来,连偿还能力都没有?
不过这话他却是不敢直说,杨默与别人不同,是组织上极为看重的人才,而通过大基金去快速推动地区产业升级也是上级极为看重的实验项目,要是自己敢多劝上几句,指不定到时候就要被叫到省里,甚至是帝都去谈话。
该死的!
这是什么一副烂摊子啊!
那边组织上要求在明年之内把该补的基础数据不上去,这边却是连启动基建项目最起码的资金都被卡。
你让老子怎么开展工作!?
见到田广跃的胸膛伏起的有些剧烈,杨默扫了一眼状若寒蝉的众人,脸上却是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田/书/记,按理说,我作为非行政系统的一员,是不该过问市里面的其它工作的,但这件事好歹与我们城产基金公司息息相关,所以我很好奇……”
“关于DZ市基础指标的补齐计划,一个多月前不就已经探讨出一个比较详细的计划出来了么?”
“有著更稳妥,更有兼顾性的实操计划不去推行,反倒是一个劲的在条件不成熟的东区五镇和棚改计划上使劲……难不成,市里面有其它的一些考虑?”
!!!!
什么?
一个多月前就有了补齐基础指标的计划?
我怎么不知道!?
下意识的,田广跃扭头看向与自己隔了一个座次的叶涛,很想如同之前的尤亚坤一样当场质问一番,但一想到到时候出丑的很有可能是自己,便硬生生地忍住了冲动,而是用一种自责的语气说道:“也怪我,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各部门组织机构的调整,连办公室都没回去过几趟,耽误了叶常务向我汇报的机会。”
说完,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抹谦虚而温和的笑容:“正好,今天是城市规划工作会,趁著这档口,叶常务不如把你们之前拟定的计划跟大家介绍介绍,也好让我们共同学习一下?”
叶涛脸上还是那副老实而略显文弱的表情,稍稍推辞了一下后,便在田广跃的强烈要求下,有些拘束地倾了倾嗓子,打开了面前的话筒。
“首先,非常感谢田/书/记能给我一个当众汇报工作的机会。”
“其实关于德州如何补足一个地级市该有的基础数据,我们在两个月前曾经做过一些不成熟的思考,也拟定了一些不成熟的方案……在这里,我就厚著脸皮向大家概述一下这套方案的想法,不足之处,请田/书/记、请尤市,也请大家共同斧正。”
微微顿了顿,叶涛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平和,但却开始自信起来:“其实这套方案的思路非常简单;”
“教员说过,【人存地失,人地皆存,人失地存,人地皆失】;”
“所以,我们的方案也是走的同样的思路……”
第483章 第二财政(终)
时隔半个月,叶涛再度坐到了主席台上,如同一个普通常务一样,当著班子重要成员的面主持汇报重要工作、探讨想法。
没人知道这么一个机会来的有多么难得,但叶涛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而有力,既不慷慨激昂,也不怯声怯气。
“大家应该清楚,目前DZ市的部分基础数据距离地级市的最低标准要求还有一定的差距,在这其中,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便是常住人口数量和城镇化率这两条指标……大家都指导组织上很重视这两条基础标准,但有些非相关业务口的同事,可能未必清楚组织上为什么会重视这两条数据。”
轻轻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叶涛诚恳地看了一眼田广跃和尤亚坤:“在这里,容我先岔个嘴……我知道刚才杨总的态度和言辞可能引起大家感情上的不适,但我想说……大家可能误会杨总了。”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上任的班子小组就此相关问题进行过研究和讨论,也设想过通过基建拉动和行政划区的方式来补上常驻人口数量和城镇化率这两条指标;”
“但是最后,却发现如果按照这两种思路推行下去的话,将会面临无尽的坎坷……甚至很有可能走不通!”
将双手叉在主席台上,叶涛的声音沉重了几分:“原因很简单……”
“如果只是单纯地通过行政划区的方式来补足常驻人口数量,人口数量的指标是补起来了,但是人均GDP这另一个重要指标,却会严重下滑,甚至远低于及格线;”
“如果只是单纯地通过新增基建和城市改造的方式去提升市容市貌,可能的确会在短期内转化一定比例的流量红利,刺激外部投资落户德州,但市里的财政预算却会一下子被花的干干净净,其它方面的基建配套将无法跟上,没有各部门公共服务的充足保障,在短暂的刺激后,市区、乃至整个地区的经济活跃率,很有可能出现不升反降的局面,甚至败坏DZ市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营商环境口碑。”
轻轻叹了口气,叶涛的语气里带著一丝沉痛:“同志们,经济建设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工程,稍有不慎便会顾此失彼,为了补足两项重要基础指标,而造成另外两项更重要的基础指标下滑,实在是有些不可取啊!”
“作为当初被邀请参与讨论的专家组一员,杨总是参与了各种思路和方案的推演的,深知一条腿走路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困难,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今天在会上才会甘愿冒著大不韪,也要顶撞和否决田/书/记和尤市的提议!”
说及此处,叶涛的语气里多了一种浓浓的感慨:“看得出来,杨总这是把德州有著极深的感情,是把德州当成了自己的家啊!”
一旁的田广跃恶寒之下,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唱双簧唱到你这么投入感情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扫了一眼下面那些看不透实际想法,但齐齐露出恍然大悟般赞叹的同僚,田广跃微笑著小声提醒道:“叶常务,时间有限,同志们都还有许多紧急工作需要等著处理……要不,咱们尽快进入正题?”
叶涛赧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表情一整:“《资本论》说过,经济的本质是价值的交换;而价值交换的唯一自然承载体便是人;而人的生物本能,决定了其天然具有趋利性。”
“所以,从经济角度来说,不管是补足DZ市的常驻人口数量,还是快速推动DZ市的城镇化率,其本质就是用硬性指标来证明德州地区民众的生活水平,用硬性指标来证明德州地区对于群众的吸引力……事实上,不仅仅是德州,所有的县级市、地级市、计划单列市、乃至于直辖市,除非是国家出于战略考量,否则每一级城市的基础标准,全部都是对应著该地区民众的实际生活水平和经济活跃度。”
轻轻顿了顿,叶涛宛如一个坐在讲桌前的老师,声音沉稳而引人深思:“所以同志们,大家发现了么,人口利益吸引物质/精神享受经济活跃度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利益吸引,这才是一个城市健康发展的正常逻辑……这是一个螺旋性的上升过程,每一个环节至关重要,且顺序不可逆。”
“当然,我们DZ市的情况有些特殊,在今年短短一年内,我们DZ市因为某些原因,极大地加速了这个螺旋上升过程,用一个不太恰当的形容就是……我们在短短一年内,就迅速走完了一个县级市本来该走上五年的路,由于这个速度太快,导致了各个螺旋环节之间的衔接有些脱节,导致了每个螺旋环节之间存在著大量空隙。”
“当然,这中间的确是存在著一些问题,但从根本来说,问题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严重……事实上,组织上之所以在DZ市许多基础数据方面还没达到标准之时,就破例把我们提为地级市,其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局部的经济活跃度已经够了。”
“不但已经够到地级市的标准了,而且还明显超出一个地级市该有的水平……只要经济活跃度够,那么不管是常驻人口数量,还是城镇化率,提升上来都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说到这里,叶涛环视了一下众人:“这并不是我自大,也不是我乱下判断……1989年12月,德州区,也就是原来的DZ市主城区常驻人口只有18.56万人,但到了今年,也就是1990年的12月,主城区的常住人口就上升到了21.17万人,此外另有1.7万人因为种种原因,只有暂住证,而未被统计进常驻人口序列。”
“即便不去看具体的户籍统计,大家也应该想得到,这新增的2.6万常驻人口都是来自全国各地……而德州从一个年人口流失率5%的流出城市变为一个年人口流入率14%的城市,则是从5月份开始转负为正,从9月开始进入人口流入高峰期。”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叶涛轻轻叩了叩桌子:“虽然2.6万人的新增常驻人口并不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数字,但凡事都要看对比,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从9月份开始至今,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就新增2.1万常住人口和1.3万暂住人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青壮劳动力、技术人才、熟练工人……德州的明天,未来可期啊!”
台下人纷纷点头,即便是不看数据,DZ市(德州区)如今的人口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事实上,田广跃之所以想要推动那四条老城街的棚改工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城区的人口数量增长太迅速,需要腾出地来修建住宅区。
嗯,
这么一举证……
似乎叶涛刚才说的那套逻辑很有道理,其实主城区常驻人口数量的问题,犯不著那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