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他都快忘了上一次冒著大雨日夜兼程地疾驰数百里是什么时候了。
以他今日今时的地位,因为一个晚辈,而且还是职级比他低了足足一阶的晚辈一通电话,便急匆匆地开著夜车赶过来,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但他不能不能来。
一想到杨默昨天晚上在电话里那轻飘飘的几句话,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看著门口闻讯匆匆赶来迎接的某位卓家侄女,沈兴不著痕迹地轻吸了一口,然后迈著矫健的步伐大步向前走去……
…………
“小默,前期准备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为什么忽然推迟签约仪式的时间?”
甫一坐下,沈兴便直接了当地问起了此行的目的。
干脆,不拖泥带水。
杨默亲手泡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他面前,语气恭逊而平淡:“沈叔叔,情况有些变化,签约的事情,可能要往后拖一拖了。”
察觉出杨默的冷淡和疏离,沈兴眉头一皱:“情况有变?出了什么事情了?”
杨默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些小插曲罢了,我这边自会解决。”
沈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追问下去:“那大概需要推迟几天时间?”
杨默笑了笑:“这个却是要看情况……到时候看吧。”
看情况?
听到杨默给出这个敷衍至极的答案,沈兴脸色一黑,沉声说道:“小默,为了这次的合作,我们那边拆分重组了上百家单位,其中不乏被当著宝贝疙瘩护起来的科研机构,上上下下更是做了无数次思想工作,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按照你们的想法去打散重编,甚至做好了漂洋过海的准备……结果你现在才来告诉我到时候看?”
说到这,沈兴重重地叩了叩茶几:“你知不知道,不能按时签约,意味著什么!?”
也不怪沈兴表现的如此愤怒。
这次与杨默实验性质的合作,本来就是扛著巨大的压力的。
一来,是他们系统里“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一直是主流,与央企进行跨系统合作被许多人认为是软弱无能的表现。
二来,为了能顺利的达成这次合作,准确的说是为了能让杨默上心,沈兴这边让渡的价值的确是有些不对等,不但在自己的北方贸易线方面做出了主动让步,甚至就连北极星汽车厂、莱阳拖拉机厂的股份和部分科研单位这些宝贝疙瘩都拿了出来。
这么一番搞下来,别说体系里其他人了,就连下面人都很有情绪。
说实话,要不是顶层的风向吹的越来越明确,而他们系统可以选择的解决方案著实是有些窄了些,他的这套实验方案根本不可能得到表决通过。
不过好在杨默这个人实在是有些眼光毒辣,别的不说,就率先倾尽全力布局墨西哥跳板市场这一件事,当初许多人是抱著看笑话的心态来看待此事的;但随著时间的推进,北美那边一直拖皮甩赖的NAFTA谈判,竟然真的开始有了突破性进展,而且其主要内容真的如同杨默猜测地那样,是要以墨西哥为主要制造承接地,构筑一个平替式的北美贸易圈。
如此一来,其他人顿时不吱声了,这次与杨默的合作也开始变得万众瞩目了起来,甚至体系里还开始出现了扩大合作范围的声音。
可眼下杨默这么一搞,推迟签约时间,那意味著什么?
不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就意味著双方的一系列合作计划根本不可能推动的下去,这对于时间窗口充满著不确定性的沈兴所在的系统,是非常要命的……谁也不知道顶层什么时候会颁布正式文件,谁也不知道顶层到时候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这还是错过窗口期可能造成的后果,可如果杨默不是简单的“推迟”,而是压根底就打算让这次的签约遥遥无期呢?
他这边投注了那么多资源和精力,又调起了那么多人的胃口,好不容易才把势造起来,要是真的中途作罢,巨大的落差下,光反噬力,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面对著沈兴这幅即将火山爆发的模样,杨默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林落苏就用不著冒著危险不远万里地去墨西哥那边一呆就是两三年了……身为她的舅舅,你应该开心才对。”
嗯??
察觉到杨默今天这反常的不能再反常的态度,沈兴却是警觉了起来。
“小默,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兴沉声问道,语气里却不复之前的怒意。
杨默微笑著瞥了他一眼:“这里是城产基金公司,沈大校此次也是因公务而来,还是叫我杨总吧。”
说完,如同一个老干部一样,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揭开盖子,吹了口气后,轻轻呷了一口,却是不再言语。
沈兴见状,脸色终于变了:“杨总,虽然还没有正式签约,但从事实上来说,我们两边却也称得上是准战略合作伙伴,眼下事情已经推进到这一步了,杨总你应该知道推迟签约仪式会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所以身为未来的战略合作伙伴,我希望杨总你能坦诚相见……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杨默闻言,将茶杯放回茶几,表情不变:“其实倒也谈不上岔子不岔子,无非就是情况发生了一些小变化。”
“沈大校也知道,身为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总经理,我的第一要务是打理好大基金帐户,然后依托大基金吸筹而来的各类资金,积极推动本地区的产业升级……这是组织上交付给我的重要任务,其余工作的优先性,统统都要往后排。”
沈兴眼皮子跳了跳:“杨总,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这次合作,与组织上安排给你的任务,形成了冲突?”
杨默摇了摇头:“原本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的,甚至如果规划的好的话,还能形成极好的互补。”
“可是现在……”
轻轻叹了口气,杨默摊了摊手:“沈大校,你也知道德州地区的城市化率并不高,因为种种原因,这边许多行业的产业链已经依托地理位置初步呈现星盘式四级分布……也就是说,如今的德州地区,产业升级的关键,是市县乡村四级产业结构同步协作,缺一不可。”
“虽然这种四级同步协作的模式,跟当下主流的集中所有精力发展单一城市产业的方式有所区别,但我很自信,随著技术的升级叠代,这种模式会更有生命力和潜力的多。”
“只不过,虽然更有潜力,但这种四级同步协作的模式在没有形成正向内循环之前,却是远要脆弱的多,市县乡村,任何一级的产业承接能力缺失,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所以,德州城产基金公司之前之所以计划与贵方达成战略合作,是因为当时德州地区的市县乡村四级产业链的孵化进程相对比较理想,再加上我个人也愿意为了部队转业人员的就业安置工作贡献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所以才提出了之前的种种合作计划。”
“可眼下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某些原因,乡、村两级的部分产业孵化工作遇到了阻力,为了能保证地区产业升级计划的正常开展,城产基金公司这边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和资源,去保证那些强村公司能够如同我们设想般的有序发展,并最终茁壮成长;”
“你也知道,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资金规模有限,资源规模同样也有限,为了优先保证完成组织上安排的任务,我这边只能将手里面所剩不多的资源集中起来……所以,与贵单位的合作计划,只能暂时押后了。”
沈兴差点一口老血没能喷出来。
你妹的!
手底下团聚著五百多号来自各方各界的白手套,外有中日经促会旗下的一大票子岛国企业,外加大马那边的华侨投资考察团,你告诉我你的资金规模有限?
而且,谁不知道你杨某人除了不能在钻探一公司呼风唤雨之外,在东营指挥部、德州兰陵的行政系统、以及两地的农村基层都混成了天字号大魔头,你给我说你手里面的资源所剩不多?
这还没加上自己这边可以借助调动的资源以及赵老那边能够寻求到的助力,真要是厚著脸皮打声招呼,你姓杨的直接可以在省里面横著走了。
这话说出来忽悠谁呢!
但他知道,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默刚才话里的意思。
当下只能顺著杨默的意思,一脸担心地问道:“杨总,却是不知道贵单位的强村公司孵化计划到了什么阻力?”
很明显,他是以为杨默打算临时加价……这是做局中经常使用的手段,虽然他很不爽,但形势比人强,但只要杨默的要价不是太过份的话,却也只能捏著鼻子认。
没办法,职位和社会资源比杨默强的合作伙伴并不少,但在商业领域拥有著不败金身的狠人,在当今的齐鲁却找不出第二个。
杨默看了他一眼,又是叹了口气,却是将孤岛二号项目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边刚一说完,沈兴的脸色就变了,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语气复杂难明说道:“杨总,这是你的家事……似乎,犯不著跟我说这些吧?”
杨默笑了笑:“家事?不一定哦……分到订单的那些阳信县企业,虽然法人写的是我那位老岳母和她族人的名字,但据我所知,似乎林家和宋家在里面也有不少股份哦……甚至一些企业的法人,就是你们两家的亲朋好友。”
沈兴沉默了一下,声音里充满劝谏:“穆家和林家以及宋家是共同进退的盟友,一有机会的话,相互扶持一番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事毕竟是你们穆家在主导,就算你心里不满,也应该跟你的岳父岳母关起门来好好商量……仅仅因为这事就忽然叫停我们双方的合作,不但不利益几家的精诚团结,还会伤害穆林两家的交情。”
杨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沈大校,我觉得你大抵是有些误解;”
“第一,我是我,穆家是穆家,我虽然是穆家的姑爷,但自打我跟小雅认识以来,却从来没有倚仗过穆家的势力,反倒是帮了我那位岳父许多忙……所以,说句不中听的话,穆家的那些亲朋好友,对于我而言并不在意。”
沈兴闻言,顿时心里一凛。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跟其他家的普通姑爷全然不一样,虽然说过去一年里大华公司一下子从指挥部那边多划拉了数亿元的新增预算,如果没有穆思远在背后全力奔波的话是决计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你认真说起来的话,穆家从杨默这里得到的助力却更多,也的确勉强当得起“不需要依仗穆家的势力”这几个字。
更关键的是,如果穆思远和杨默之间还有个穆大小姐当做是亲情上的牵绊和枢纽的话,那么林家、宋家这些穆思远的盟友,对于杨默而言,就真的是没有多少价值可言了……自始至终,单成一系的杨默都没有什么需要借助宋林两家的地方,相反,两家还有诸多地方需要杨默的帮衬。
也就是说,如果杨默对穆思远产生了不满,却还有这翁婿这层关系需要顾忌的话,那么要想对付宋林两家这所谓的“盟友”,却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说不定还巴不得找个理由把两家甩开呢,毕竟两家对于杨默而言,更多的像个负累。
这个念头刚刚冒起,沈兴背上就立马出了一层汗。
而杨默意味很有些莫名的声音适时也再度传来:“第二,我是个农村人,白丁出身的我对于盟友不盟友什么的,理解的可能不是很深刻;原本我也以为这是个很神圣的关系,所以才会看在我岳父的面子上,对老宋、林落苏、卓姐他们委以重任;”
“但眼看著卓伯伯去年遇到了大麻烦,诸位却始终袖手旁观,连奔波都未曾奔波一下;从那一刻起,我才醒悟过来,其实盟友这两个字,却也不过如同关系稍好的同事关系一下,经不住推敲的紧。”
说到这里,杨默的嘴角露出一丝危险的笑容:“所以,沈大校,你猜,眼下我这边的强村公司孵化工作遇到了现实困难的情况下,我究竟会优先保证我的计划能顺利开展呢,还是会冲着穆家盟友的这层关系,继续耗费大量的资金资源与贵方推动合作?”
沈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卓家去年年底的那番变故,穆、宋、林三家的表现的确是有些对不起“盟友”这两个字;但是盟友和盟友之间是不同的;
当初拉著卓家联盟,其实无非因为卓父主动要求,而大家看在卓父当时比其他人高了半级的职位以及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然强大的影响力和职权范围,这才同意的……这里面的交换利用色彩,简直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然而他又不能明把这种事当著杨默的面说。
卓家固然在这个小联盟里是最松的一环,但他姐姐所在的林家却也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穆家和宋家因为同是回族,乃是天然的紧密盟友,但到了他们林家,虽然跟穆家的确有著十几年的交情在,但往年走动的并不频繁,而且来往也更多的集中在小一辈身上;双方的长辈是最近一年多才真正走近的。
也就是说,如果你去深扒的话,就会发现,对於穆家来说,林家这个盟友跟卓家其实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要不是林家有著沈兴这个能量巨大的小舅子,穆思远会不会跟林家结盟还真的不好说的很。
那么问题来了,眼下沈兴所在的单位面临著一场源于顶层的巨大挑战,一旦这个坎没能迈过去,那么失去了妻族助力的林家便变得可有可无了起来,哪怕杨默此刻绝了他的后路会让穆思远震怒不已,但等到了木已成舟的那一刻,穆家只会如同当初抛弃卓家一样把他们林家抛弃掉……而且他很怀疑,面对著杨默这么一位在事实上横跨政经企三界,气候已成的猛人女婿,穆思远究竟有没有这个勇气跟他发火。
想到这里,沈兴的背后冷飕飕的,脸色却是不变:“杨总,意气用事不可取啊,虽然我这边为了这次的合作投注了大量心血,可杨总您那一边也照样付诸了极大的努力;”
“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贵公司委托夏留通销社向数百家各地的乡镇企业集资,目的就是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铺垫好墨西哥的跳板市场,然后反过来拉动当地的出口制造业。”
说到这里,沈兴微微想了想:“虽然具体的数字我这边没有去打探,但想来超过700家村集体企业,几个亿是凑得出来的吧?”
“眼下听说集资工作已经开始进入尾声了,这些村集体企业交叉持股的工作也完成的七七八八,要是一下子叫停我们双方的合作,开发墨西哥跳板市场的计划就此中止……想必面对著那些因为信任杨总,把所有身家全部都拿出来的村集体企业,杨总你也不好收场吧?”
以杨默如今的影响力,可以无视于指挥部那边的压力,也可以跟本地主管单位直接顶牛,但唯独一点……不能引起严重的群体事件。
这是一条高压线,别说杨默了,哪怕比他高两三个等级的人,也照样不敢踩。
七百多家村集体企业是什么概念?
保守估计,那也是牵扯到了两百个村子。
这么大范围,一旦处置不当,那立马就是一道十万伏超高压降下,孙猴子来了也顶不住。
况且众所周知,杨默最大的底牌就来自于他在这些农村地区的口碑和影响力,一旦杨默和大华公司的公信力严重受损,那简直是一场伤筋动骨的超级灾难!
呵~
越强的地方就是越弱的地方,给你脸不要脸,这下子点了你的死穴,我看你怎么应对!
我努力找找,可能还有其他的退路;可你这边都这情况了,还有退路么?
杨默扫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兴,嘴角扶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关于这一点,沈大校却是不用担心;”
“的确,那些由各村集体企业筹集的资金数目巨大,一个处置不好,便是巨大的灾难;”
“但是,这年头从来只有缺钱的苦恼,却没有钱太多的苦恼;墨西哥那边去不了了,这些钱照样还有其它的去处嘛;只要操作的好,这些资金照样可以帮助那些村集体企业快速产业升级!”
沈兴一愣:“其它去处?”
杨默笑了笑,然后脑袋朝著某个方向稍微歪了歪:“潍坊!”
说出这两个字后,就此闭口不言。
潍坊?
沈兴一愣,旋即想起了什么,脸上大骇:“你是说,陈卖……?”
杨默把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91年潍坊的那次大动作很有名,大家自行搜索,书里面不让写。)
沈兴愣愣地待在原地,眉宇间阴沉地可怕。
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一脸苦笑地看著杨默:“好吧,杨总,我承认,主动权全在你这一边……说吧,我这边能帮你做些什么?”
他不是傻子,杨默也不是那种闲的无聊的人,既然短短两三句话就能结束的事情,对方却耐著性子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小时,那显然用一个电话就把自己连夜钓过来的杨默是有别的用意。
看见沈兴这么一副光棍认输的模样,杨默笑了起来,然后从兜里摸出两根烟来分了出去。
“沈叔叔不要紧张,其实小侄这次请你过来,无非就是有那么一丢丢点小忙想请你帮忙而已。”
摸出某个死胖子当初送的那个打火机替沈兴把烟点燃,杨默笑的如同一只钻进鸡窝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