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穆大小姐拿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品了一口：“虽然说这种事情主要是需要跟各地主管单位进行协调，可指挥部那边的工农关系和央地关系处理能力羸弱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连东营和本省其余地区的关系都争取不到主动权，就更别提豫省、冀省、甚至津门这种外省地区了。”
“但是杨默不一样，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实质上就是他所倡议出来的，而这个协同制造框架的存在基础，那一百亿的援建预算大部分也都是他筹备的，因此不管指挥部的人承不承认，他对这些地区都有非常强的话语权；”
“事实上，杨默这段时间在这些地区的援建物资筹备和招标过程中，同样表现的异常强势，但令指挥部那边大跌眼镜的是……那些地区的主管单位虽然一万个不乐意，但面对著杨默的强硬作风，最终还是捏著鼻子认下了。”
“所以，宋大哥，现在的一个事实情况是，一旦指挥部打算在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孵化地炼集群，就必然绕不开杨默这道坎……杨默说你的环保评估达标，你就达标；说你不达标，你就基本上不可能达标；甚至于他提出来的环保整改意见，你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脸上露出一种略显骄傲的神情，穆丽雅侧头看了宋文轩一眼：“现在知道为什么李主任会专程跑到德州这边来了吧……没有探明杨默的口风，他们就只敢在东营附近做地炼集群的孵化计划！”
“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东营的人均GDP水平虽然在省内排名第一，但论及化工产品和原料的产业链完整度和消费能力，却远没有蒸蒸日上的德州有想像力，跟未来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的原料需求水平，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换句话说，李主任此行，是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听到穆丽雅提及孤岛二号项目前段时间的变故，宋文轩眼角忍不住跳了跳。
实话实说，杨默当初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和处理方式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觉得杨默这人强硬的紧，也不知天高地厚的紧，竟然会想著跟指挥部对著干……最多再感慨一句，这货的运气真的好，竟然真的把指挥部那边唬住了。
但这件事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另外一码事了……在这次的硬刚过程中，不但展现了杨默强大的社会资源整合能力和操控能力，更是将其狠辣手段展现的淋漓极致。
将你的任何退路都预先判定，然后在同一时间点，对你发起360°无死角的齐攻，压根底不给你任何的反应时间和反抗余地的，这种毒蛇般的致命一击手段，会让任何一个有过斗争经验的人不寒而栗。
说实话，也就是当时对面站著的是穆思远，是他的老丈人，毕竟都是一家人，这才能够稍稍折损了面子之后全身而退，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被整的粉身碎骨了。
不过也正是这一次出手，包括宋文轩在内的许多人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大家之所以会对杨默留下一个“工作能力极强，视野极为广阔，洞察力极为敏锐，但对于斗争工作并不擅长”的印象，那是因为杨默还没遇到真正需要他出手下死手的情况；
或者说，这货是“防大于治”理念的忠实拥趸，绝大部分的隐患和威胁还在萌芽状态中就被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抹平了，99.9%的人都没资格见识他的斗争手段而已，可一旦真到了需要他撕开伪装直接动手的时候，估计你想留个全尸都是妄想。
这，其实才是宋文轩听闻自己没上推荐名单，却不敢有丝毫怨言，甚至还以一种极为顺从的态度，任由杨默安排自己去协助刘炯展开工作的主要原因。
他很怕。
很怕杨默其实早就察觉出来点什么，害怕杨默这次没让自己上推荐名单，害怕杨默让自己去协助刘炯只是一次出于和平压制隐患的考虑而使出来的敲打手段而已……要是自己不识趣，婉拒了杨默的“好意”，那么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不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文轩好容易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疑惑：“我听你助理说，李主任他们离开的时候，神情虽然有些僵硬，但步伐还算轻快，想必是跟你这边达成了双方还算满意的结果……想必穆叔叔在会上又将获得一张至关重要的投票，委实可喜可贺；”
“但是……”
“小雅，杨总今天是在城产基金公司那边坐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你没向他请示过吧？”
“没向杨总请示就把这事应承下来，要是后面产生了什么分歧，你就不怕没办法向李主任他们交代？”
穆丽雅自然知道宋文轩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沉吟了一会儿后，穆丽雅这才抬起头来：“宋大哥，你我两家既是盟友，也是同族，如今更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所以有些事情，我也没必要瞒著你。”
说到这里，穆丽雅轻轻一叹：“你放心吧，杨默不会反对的……这是我们的默契。”
默契？
宋文轩眼角抽了抽，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雅，虽然你和杨默是夫妻，但是孵化地炼集群的事情毕竟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光靠你们夫妻俩之间的默契……是不是有些……不太稳妥？”
虽然宋文轩用的词汇是“不太稳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要不是顾忌穆大小姐的面子，就该用“是不是儿戏”这等词汇了。
穆丽雅闻言，先是笑了笑，眼眸却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垂了垂：“宋大哥……你不懂。”
顺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将自己的神色隐于白色的瓷杯后。
再度放下，穆丽雅的神情重新归为恬静：“宋大哥，我跟杨默从相识，到确定关系，再到结婚，前后不过一年的时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速度稍稍有些快了些？”
宋文轩闻言一愣，旋即想起去年卓玛丽拉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杨默除了出身平凡了一点外，其余各方面都是最顶尖的人才……这种顶尖的人才，甚至比好女人还要稀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那自然要抓紧。”
这话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穆丽雅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我想说……对，却也不对。”
看见宋文轩张口想要辩解，穆丽雅抬起纤纤细指，制止了他：“我们都是东营石油大院出身，很早以前，我们就很清楚，像我们这种人，就不可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婚姻……虽然我对这种认知深恶痛绝，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接受了这种观点。”
穆丽雅的神情很坦然，似乎并不芥蒂谈论这个话题：“我承认，我一开始靠近杨默，是看中了他的学识和能力，然后在后续的相处过程中，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最终才走到一起的。”
“但是，像我们这种人，哪怕是普通干部家的女孩子，从认识到相恋，再到结婚，这中间起码要有两三年的时间去逐渐了解和适应、评判……我就算再喜欢杨默，也不至于这么快的就步入婚姻殿堂。”
想了想后，穆丽雅补充道：“的确，我承认，我爸当时遇到了事业低潮期，好死不死地又赶上了部里面要求降本增效，面临双重危机的他，急需要一个强力的助手帮他拜托困境，这也是我跟杨默之所以会这么快结婚的原因之一……但是，我想说，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不是主要原因？
宋文轩脑海里再度浮现当初卓玛丽分析的那番话，忍不住开口问道：“小雅，你是说……主要原因是杨默那边有需求？”
虽然当下的流氓罪并未取消，但实际上八九十年代远没有后世人以为的保守，两人一旦确定了关系，就算没结婚，感情到那了，滚滚床单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怕是穆思远，当时顾虑的是自家女儿未婚先孕给他丢脸，而不是自家女儿是不是已经被杨默拿了一血了。
所以很明显，宋文轩所说的需求，是事业上的需求富家女+穷状元自古以来便是华夏的理想标配，算是最优的几种资源整合方案之一。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或许当初杨默刚跟穆丽雅订婚的时候，不少人觉得杨默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瞧上了穆家的影响力和资源，想要借势更进一步。
但很快的，杨默就用事实打了大家的脸。
自打订婚以来，杨默自始至终都没借助过穆家的丝毫力量，反倒是穆思远这个老丈人平白得了无数的好处，一路青云，甚至直到现在都还在吃著杨默的红利。
因此杨默是为了谋求进步才跟穆丽雅走在一起这种话，放在两年前或许很有市场；但放到现在，你要是再持有这种论调，估计会被人当成弱智看。
穆丽雅看见宋文轩脸上的懊恼表情，轻轻笑了起来：“看来，杨默坚持的深居简出做法的确有用；层层帘幕下，你们的确是不太了解他……即便你们已经在他手下干了一年多的活。”
说著，穆丽雅微微捋了捋鬓角处散出来的一缕乱发，目光却显得有些幽远：“杨默之所以想要跟我尽快结婚，的确是有所求；但他求的却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些东西；”
轻轻叹了口气：“简单来说，杨默缺的是时间，我们穆家缺的是强援，我缺的是一个可以重获自由的机会和平台，再加上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基础……因此，这段稍显仓促，算不上多么纯粹，但却又不能算是利益结合的婚姻，就这么达成了。”
听了穆丽雅的蒙胧解释，宋文轩对她之前所说的“默契”，大抵有了一个初步的理解；
结婚、由穆丽雅全权负责的品牌出海计划、孤岛二号项目过审、影子资源庞大无比但杨默却始终没有正式插手的中日经促会、将那些外贸关联企业正式收编的对外综合管理二部、可以立竿见影起到撬动作用且可以自由支配的庞大外汇使用额度，等等等等……
这一系列的动作串起来，难道意味还不够明显？
这分明就是默契地给穆丽雅搭建一个可以彻底摆脱束缚、获得真正意义上自由的平台，然后再借助穆丽雅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意愿和想法去反哺穆思远和穆家啊！
简单来说，杨默并不打算直接借助穆家的力量来帮自己直上青云，只需要穆家在不断斗争和进步的过程中，直接或间接地帮他缩短一些事情的进程就可以了；
对应的，只要穆丽雅觉得这件事情并不损害杨默的根本利益，又可以拉穆家一把，那么她就可以去做。
当下穆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那自然是即将扶正的穆思远去留问题啊！
帮穆思远拉票，让他留在指挥部这边担任实职，简直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啊！
难怪穆丽雅那么笃定地说杨默不会反对她单方面应承李主任的请求呢，闹半天是早有约定在前啊！
只不过……
杨默缺的是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合著杨默这两年的大动作一个接著一个，不断在钢丝绳上跳舞，并不是因为他自带赌徒天性，而是在下一盘时间仓促的大棋？
可这盘大棋究竟又是什么？
宋文轩似乎隐隐有所感悟，但细细去想后，却又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迷雾，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穆大小姐见他一副思而不得的苦恼模样，抿嘴笑了起来。
“好了，宋大哥，你今天想要见我，究竟是什么事？”
穆大小姐抬起白的有些刺眼的手腕，看了看那块纤巧的卡西欧：“再有二十多分钟就得下班了，到点了后，我可拖不了太长时间，还得赶回家去做饭，伺候家里面的那位小祖宗呢！”
看著穆大小姐这么一番小儿女的姿态，宋文轩一阵无语。
他自然是知道杨默那货隔三差五地就会偷偷让那位小秘书给他捎些诸如回锅肉、红烧肉之类的亵渎之物；
也知道穆家成员之间的关系虽然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和睦，但是在“纠正杨默饮食喜好，构筑和谐家庭生活”这一块的观点却是出奇的一致。
所以，穆大小姐之前驻扎东京的那段时间也就罢了，可现在她已经回来了，不遗余力地收集各种清真食材，然后素手调羹，使出浑身力气去尝试让杨默彻底接受和喜欢上那些清真食品，乃是理所应当，而且重要无比的事情。
要知道，回族与外族的婚姻中，但凡最终走向分手的，十对里起码有五对是因为饮食口味差异和民族习惯差异……以杨默现在的地位和影响力，维持住这段婚姻不可谓不重要。
只不过，估计穆大小姐今天大抵是无法按时下班回家了。
“小雅，昨天晚上，杨总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宋文轩的表情有些古怪。
穆丽雅闻言，微微一愣：“昨天晚上杨默不是带著你一起出去的么？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什么也没说啊。”
不过从她微微泛红的脸色看的出来，昨天晚上某人酒后肯定借机发了番酒疯。
宋文轩闻言，先是了然地的点了点头，笑容却愈加的苦涩：“昨天晚上，杨总带我去见的是刘行长。”
嗯？
穆大小姐顿时有了一种不怎么美妙的预感。
宋文轩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小雅，大华公司各部门之间的命名守则你也清楚，对外综合一部的部长人选至今是空缺，董事会几次提名，都被杨总否掉……甚至这个部门连最起码的组织框架都没有确定下来，仿佛就是一个预留在纸面上的部门称号似的……你应该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原本以为，既然是管理对外投资和外贸业务的部门，杨总应该是想把这个部门留给我来打理；可昨天晚上杨总带我去见刘行长，并且在当场明确了对我的后续任用。”
“因此很明显……我并不是杨总心目中对外综合一部的部长的人选！”
！！！
穆丽雅听闻此言，表情忍不住变了。
宋文轩见状，表情有些苦涩：“这件事情，我至今没敢告诉我爸，下个月就是职务调整表决会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们两家的交情，影响穆叔叔的去留问题……所以，小雅你这边可能就要多费点心思了，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终究还是需要做一些找补去安抚安抚我爸那边的情绪。”
穆丽雅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当下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宋大哥，我明白。”
微微沉吟了一下：“今天指挥部经营管理部的王副过来，除了正事之外，原本也是想拜托我帮他帮衬一下他儿子的……他儿子想要竞聘孤岛二号项目公司的内销部负责人，孤岛二号项目本就坐落于德州，未来的业务也是与大华公司和城产基金公司高度关联，再加上前段时间杨默的强硬干涉，因此我方在项目公司的人选举荐和后续工作开展方面，有著不容小觑的话语权。”
“本来这件事我和王副已经已经达成了初步的统一意见，但毕竟还没开口答应下来，如今看来……这样吧，你先让宋叔叔推荐一两个合适的人选名单过来，如今齐鲁一系的情况放在这，各类油品外销远远没有内销吃香，以孤岛二号项目建成后的处理能力，配以鲁豫冀工业制造协从框架的产业布局，内销部才是最吃香的部门之一。”
“至于剩下的……我这段时间再琢磨琢磨吧！”
一个孤岛二号项目的内销部负责人职位，其重要性肯定与大华公司的对外综合一部部长这种权柄和撬动力强大的职位没法相比，更何况这还是自己儿子，因此想要安抚住宋友龙的情绪，让穆宋两家的铁杆盟友关系不至于因为杨默这个恣意妄为的毛脚女婿而产生裂痕，那么需要做出的找补，肯定不止这么一点。
宋文轩闻言，又是叹了口气，旋即摆了摆手：“算了，不提这事了……外汇在当下的重要性和紧缺性大家都清楚，既然这是公司的公共资源，杨总采取一些制衡措施也能想得通。”
说著，却是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报批单递了过去：“刚好今天你在，顺带著把这几份单子签了吧。”
穆丽雅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宋文轩耸了耸肩：“是夏留通销社和默默百售那边报上来的外汇使用申请单，好像是为孵化自持品牌引进国外设备申请的这些钱……往日里这些申请都是报到董事会办公室这边，然后我再通过中日经促会来协调这些外汇和设备，但现在公司已经把这些外汇指标的分配权交到了你们两个对外综合部的手里，估计那边的人对公司最近对这一块业务的具体调整还不清楚，所以就按照惯例送到我们办公室这边来了。”
穆丽雅微微皱了皱眉。
素来以消息畅通而闻名的夏留通销社那边不知道这块的业务调整？
不应该啊！
然而她接过单子随便扫了扫，目光定格在申请人一栏那很有些歪歪扭扭的名字上，表情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文轩一眼，穆丽雅重新低下头翻阅著那几份申请：“吕经理不是上个月才受伤住院的么？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这会儿就跑到阳谷那边的农村地区去孵化默默百售的自持品牌项目去了？”
如果这些申请是身在农村一线的土狗同学直接报上来的，那就完全说得通了，夏留通销社和默默百售如今已经演变成了一个蓬松状的组织机构，那些自持品牌孵化小组更是如同蒲公英一般散落和奔走于各个农村地区，在这个通讯依旧不发达的时代，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知晓大华公司这边的组织调整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宋文轩耸了耸肩：“关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那边，好像是因为夏留通销社的严总和孙总他们在这次的驰援华东灾区中表现的极为积极，甚至受到了媒体的点名表扬，吕经理似乎深受触动，所以即便是胳膊上的钉子还没拆除，便跟打了鸡血似的非要嚷嚷著去那些齐鲁省内同样受到强降雨影响的农村基层帮扶群众去了。”
末了，补充了一句：“还有，小雅你不妨看看最后几张申请单，吕经理这段时间在各地的基层跑，不仅仅只是在孵化默默百售的自持品牌。”
听出宋文轩话里的那抹戏谑和不以为然，穆丽雅把单子翻到最后几张，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扭开钢笔刷刷刷地在那几张申请单上签起字来，嘴里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回应。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