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疾在肠胃,火齐所及(2)
齐地虽然以农业闻名,但实际上有相当多的地区,人均耕地面积少的可怜。
而此时国内还没有提出18亿耕地红线,对于耕地和工业用地的划分和使用,更是处于一个蒙胧的状态。
这就导致一个问题……
在农村地区建厂发展工业,往往都是创建在牺牲农民耕地面积的基础上的。
民以食天,耕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即便是有乡政府居中协调,但你想要推平人家的田地建厂,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随著整个八十年代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这种矛盾越发的明显,便有了“乡村共同发展基金”这种东西。
说白了,就是村民以土地折价入股,享受乡镇企业每年对应的分红。
准确的说,是企业效益好的时候分红,效益不好的时候通过发放“劳保”的形式,给予村民一定数额的各种生活物资。
这听起来是不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措施,既能满足企业的用地需求,又能让拿出耕地的村民旱涝保收?
嗯……
初衷是极好的。
但事实上,八九十年代的乡镇企业,也普遍存在著管理不规范,财务不透明、债务和成本混为一谈等一系列问题,是亏是赚,全凭厂长的一张嘴说了算。
想想看,就连乡镇企业效益好的时候,那些村民往往都未必能如数拿到自己该有的分红,更何况企业效益不好的时候?
所以,很快的,在一些地区,这个“乡村共同发展基金”便跟用工名额绑定在了一起……既然你的分红指望不住,那你占了我的土地,我进厂来上班,挣点工资养活一家人总归是可以的吧?
可以,当然可以,毕竟企业有亏在先嘛!
于是,这就又催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由于这是一种债务置换似的交换,进厂上班的村民拥有著极强的心理优势不说,往往工作也并不积极……反正这是你欠我的,你又不敢开除我,每个月干多干少工资也就那么点,混日子呗!
这对于企业,尤其是乡镇企业来说,是个堪称无解的难题。
所以,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家伙一听到廖主任一提到“乡村共同发展帐户”这几个字,为什么会全部哑火了吧?
纺织厂本来就是占地大户,每家厂子因为上述这种问题进厂上班的“钉子户”虽然人数不多,但一家好歹也有好几个……
既然吕莹莹反对全盘接收这些厂子的所有职工,那么言下之意就很明显了,那些技能不过关,工作表现不积极的职工,肯定要被筛选出来淘汰掉。
虽然不知道人家打算淘汰多少人,但那些当初因为土地被占而进厂上班的村民,到时候却是肯定首当其冲的……就连自己都瞧不惯那些人的懒散做派,何况人家?
可一旦真的把那些人淘汰了,那立马就是一个超级无敌的大麻烦。
本就被占了土地,现在又被从厂子里赶了出去,那些人不闹才怪!
这要是闹出来的动静大一点,甚至跑到省里面去闹,自己这些厂长副厂长,有一个算一个,绝对要被板子打的震天响。
这就更别提廖主任了,他是县企业办的主任,出了事,第一个挨板子就是他。
所以,也别怪廖主任的脸色会这么难看。
………………
“廖主任,我知道您的顾虑。”
“可是无论如何,那些不符合条件的职工,新集群是绝对不可能接收的……做企业,管理很重要,公司的精气神更重要,在当下这个关键的窗口期,我们不可能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已经工作了三年的吕莹莹深知这种钉子户带来的危害,更加知道这种隐形的被动转嫁到新企业里会带来的不可控性,因此回答的异常坚决。
看到眼前的中年人脸色难看了起来,吕莹莹柔声说道:“廖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关于几家厂子历史遗留的问题,我代表素华纺织厂提出两种解决方案。”
“第一种:”
“各厂将那些占用的土地列入历史债务,按照国家标准的土地占用赔偿标准,将这一块的债务细分到每一名相关村民的头上,等到集群重组完成,集群一次性将所有赔偿全部发放,从而彻底剥离这一债务关系……由于新集群重组之初,需要的投入极大,因此在资金和贷款方面,我们希望能得到县里面的支持。”
“当然,剥离这一债务关系,只是为了能让集群后续的管理改革能够更加顺利的推行下去,本意并不是打算抛弃那些村民……毕竟大家也都清楚,虽然国家规定的赔偿金并不低,但却也不能算多高,而且那些已经被建成了工厂的土地也很难再变回耕地了,因此给的补偿就算再多,终究还是有用完的一天,那些被断了生计的村民,终究还是需要为他们考虑一下才行。”
“所以,素华纺织厂可以举办一个培训速成班。”
“这个速成班本来是打算在集群重组之初,给所有的新职工培训新集群的企业文化、管理制度、激励政策、反馈制度的,但同样也有生产和基层管理技能培训……毕竟集群未来的业务突破重点是混纺产品,在设备操作和流程管理,甚至于安全管理上,跟以往的纯棉纺织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而那些在第一轮被筛掉的职工,同样可以免费参与这次的培训班,甚至住宿和餐饮支出也可以由集群来承担,然后在完成两个月的技能培训后,与其它职工一起参与考核……唯一的区别,就是其它职工是竞争上岗,而这些人还多了一个入厂考核。”
摊了摊手,吕莹莹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这些农村人普遍存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小富即安,不愿求变,也缺乏足够的危机意识和竞争意识……可我们毕竟是做企业的,而不是在做慈善,要想要带领大家伙奔向小康,就必须从上到下改变这一心态,所以竞争机制是必须要有的,而且一定要落到实处。”
“机会,我们可以给;思想工作,我们也会做;但那些村民能不能意识到危机,抓住这一次的机会,就全看他们自己了……新集群可以允许职工学习能力差,可以允许职工技能水平提升慢,甚至可以允许职工对新管理制度提出异议并鼓励他们提出改进意见,但是却绝对不能容忍有工作态度不端正的职工在里面!”
廖主任闻言,眼睛跳了跳,一时之间也纠结了起来。
吕莹莹指出来的问题,他自然也是知道,事实上这也是这些年乡办企业老生常谈的顽疾了,他甚至很清楚,对方是顾忌到在场众人的脸面,一些更要命、更难堪的问题没有点出来。
实事求是的说,他们县企业办是很欢迎素华纺织厂这种大华一系的孵化企业来充当这条鲶鱼的……整体的尺度,拿捏的还算是不错的。
就算素华纺织厂那边愿意给机会,也愿意主动提供培训,可这些很有可能已经变成懒汉的家伙愿不愿意承这份情,那就不好说的很了,这要是不把工作态度端正过来,甚至压根底就不去参加培训,届时没能通过招工考核,跑到市里面或者省里面去闹,那自己难说还是要挨板子……无非就是有了素华纺织厂前面的那些努力和铺垫后,这一记板子可能会轻一点罢了。
TMD,基层工作……难啊!
唏嘘地感慨一声,廖主任并没有直接给出态度,而是开口问道:“吕经理,那第二种方案呢?”
吕莹莹听到对方的语气有所缓和,也立马还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第二种方案嘛……”
“廖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行;”
“我们的培训还是会免费朝这些村民开放,进厂的口子还是会向他们敞开;”
“但是,各厂那些占用的土地就不列入历史债务,也不给那些村民发放赔偿金了,而是给他们提供另外一个机会。”
不发赔偿金了?
廖主任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另一个机会?”
说实话,如果眼前坐著的不是代表著大华公司的土狗同学,他立马就要拍桌子了。
不给赔偿金,你这不是欺负人么,是嫌事闹不起来?
但大华一系在这一块的名声实在是太好,哪怕是他自己,宁愿相信县里面会做出这种不地道的事情,却也不相信大华一系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所以,短暂的惊愕后,他的反应不是纠结于赔偿金的问题,而是在好奇吕莹莹所说的机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机会。
扫了这一圈惊讶和好奇的脸孔,土狗同学用左手正了正吊在脖子上的绷带,然后以一个颇为松弛的姿态将打著石膏的右手搭在桌沿上:“既然新集群创建后,几家纺织厂都要搬到宋楼镇的新公园区里来,原来各家的厂区就这么白白的荒掉,那不就是浪费了么?”
“那可都是已经平整好的场地,厂房、仓库、宿舍楼、办公楼、甚至于直通乡县的公路,样样都不缺,放著这么个宝贝疙瘩荒掉,可是怪可惜的。”
“所以,廖主任,您看这么著成不?”
“这些原本的厂区,作为新集群的不良资产,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剥离给夏留通销社、默默百售、默默百药这些单位,然后由他们将这些厂区根据需要和实际情况分别变更为当地产业孵化园、物流集散园、冷库仓储中转点、药品集散区等等;”
“这些单位这两年在农村地区的业务拓展速度颇为迅速,正是需要大幅增加各类中转网点和业务网点的时候……尤其是默默百售,从去年以来,一直在致力于因地制宜,孵化各乡各村的小微型本土特色产品项目,用于与不断增扩的超市网点联动,满足各地消费者的差异化需求。”
“不管是产业孵化园还是物流集散园,都需要讲究一个初步的规模优势,这样既可以降低管理成本,又可以打响名号,还可以拉动附近的消费,可谓是一举三得……但是这些单位当下都在与时间赛跑,找一个面积足够大,位置又比较便利的现成地可并不容易,各家搬迁后,留下来的厂区刚好合适。”
“既然是在原本的厂区上进行业态转换,那么只要当初的剥离价格合适,那些之前被占用的土地,自然可以用债务包的名义再次折价入股。”
“当然,不管是夏留通销社还是默默百售,其盈利能力和规模都是不原本各乡各镇的纺织厂可以比拟,而经过业态转换后,那些产业园的未来估值也绝对会大大超过原本的纺织厂……客观情况放在这里,因此那些土地折价入股后,所占的比例自然不可能跟以前一个水平。”
“事实上,到时候这些点单位会跟那些土地出让方进行二次沟通和谈判,并且同样提出两个解决方案:”
“1、二次估值以后,等到园区整改完毕,会以资产抵扣的方式,浮余80%~120%,给予这些村民一间或数间铺面或者仓库的产权,不管是自营也好,由那些单位回租也好,总归能得到一份稳定的收益……当然,如果是自营的话,那自然是风险自担。”
“2、二次估值以后,不拿铺面或者仓库的产权,也不进行资产浮余,直接按照时实估价折算入股,直接成为项目公司的原始股东和第一批员工。”
“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项目公司在整合资源时,奉行的是同股不同权的原则,也就是说,这些村民折价入股后,同样只有分红权而没有投票权,只不过这些项目公司会严格执行现代财务管理制度,对所有股东和职工做到帐目公开,让这些村民在季度财报大会上清楚的知道每一笔资金的去向,以及公司是亏是盈罢了。”
“除此以外,虽然这些村民可以成为元老职工,但同样需要严格遵守职工手册,一旦严重违反规定,又或者连续三个月考核不过关,照样会予以辞退,但是分红照旧……也就是说,想要跟以前一样一边拿著工资,一边却想著混日子,那是决计不可能了!”
其他人还好,廖主任听著这个仿佛并不怎么特别出奇的解决方案,却是两眼亮了起来。
乡镇基层出身,又在县企业办干了好几年的他,自然知道这第二个方案不太一样的地方。
虽然齐鲁地区的农村普遍比较淳朴,也远要较沿海地区的那些农村来的知足,但苦惯了的他们,哪里不想著多挣点钱,尽早过上好日子?
与原来那些半死不活的纺织厂不一样,大华一系的赚钱能力乃至众所周知;
而与原来那些干多干少都一个球样的单位不同,大华一系的基础工资高了一大截不说,只要你肯努力,他们在奖金这一块的大方程度,简直令人眼红。
偏偏大华一系的招工要求颇高,多少人想尽办法都没能进去;用屁股想想都能猜得到,等到二次折价之后,最起码有一半的村民,宁愿不要分红,也想去换到一个进去的机会。
因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到时候大部分人绝对都会去选择第二个方案……又能拿分红,又能拿高工资高奖金,谁会不乐意?
而第二个方案的巧妙之处除了能很容易地安抚那些村民之前可能存在的不满情绪之外,还有一个许多人没注意到的好处。
在一个相对公正的环境下,有股份的人跟没股份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
而元老职工,跟后进职工的心态,也有很大的区别;
所以,这种既折算入股,又可以成为元老职工的方案,除非是你是那种彻底没救的人,否则进入了这么一个新环境后,哪怕你以前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蛀虫,你也会把它当成自己真正的企业玩命地去干。
虽然眼前这个胳膊上还打著石膏的小姑娘明确地表示了,人家不是没有预防手段,也不会给予你特殊照顾,但人家都把对你的照顾做到这份上了,你要是被辞退,那喊破天也没人会同情你。
察觉到这一点后,廖主任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声,先诱以厚利,继而施以严管,想必后面还会有许多竞争鞭策的小手段,眼前小姑娘唱的这一出连环,想必是铁了心要治一治这些庄稼人思想上的“懒病”了。
不过用心如此之良苦,也难怪市里面会对大华公司这么倚重。
想到这,廖主任心里有了决定,但却依旧不是很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我想知道,诸如夏留通销社和默默百售这些单位,对于后续利用老旧厂区发展新项目的事情,有个稍微具体点的计划没有?”
土狗同学看了他一眼,很容易就明白对方是在担心什么,当下笑了起来:“廖主任放心,大致的计划自然是有的。”
“简单来说,我们会尽量做到因地制宜,诸如北城街纺织厂的旧厂区,我们会将其发展成为冷库中转区,用于支撑包括默默百炸在内的一系列817肉鸡项目和蔬菜水果方面的商业流转;”
“诸如那些原本是建设在乡街附近的旧厂区,我们会充分利用他们的小枢纽位置和交通优势,将其发展成为中小型物流园区和集散中心;”
“至于那两家原本是创建在村边上的纺织厂……我们会将其厂区改造为产业孵化园。”
吕莹莹的表情写满认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的产业孵化园更多的是以培训和经营指导业务为主,虽然按理说,这样的产业园其实更应该创建在市区,至不济也是乡街上,但是为了激发基层群众的意识和积极性,并实现更加微观的实际指导,初期建在这种直接邻近村民的地区,其实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办法!”
“毕竟,这些产业孵化园初期是与默默百售和夏留通销社挂钩的,想要孵化的,也全都是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微型食品项目和农副产品项目,一旦在物理距离上脱离群众太远,反而有可能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了……这些都是希望的种子,就算我们初期付出的成本高一些,那也没什么。”
廖主任自然知道对方口里说的“希望的种子”是什么,曾经在基层干了好些年的他也知道,这样的做法好处是什么……虽然他不知道大华公司这伙人到底图什么,但无论从哪个立场来讲,他都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廖主任觉得后面的话都没脸开口了,但职责在身,他还是得继续掰扯下去,只不过语气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刚硬:“好吧,贵方的信誉我信得过,关于原厂职工的去留问题,就按照吕经理的意见来吧。”
“只不过,关于最后一点,也就是吕经理你反对县里面直接委派党组书记到新集群来指导工作……这个,是不是可以再好好研究一下?毕竟这也是代表著县里面对于新集群的重视和关爱嘛!”
这话说的,别说廖主任自己了,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没一个信的。
但是廖主任不能不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掰扯一番。
临邑县最近的乡财县管举措闹得轰轰烈烈,察觉到这其中的好处之后,夏津这边的某位主管领导也想尝试学习推进一下,而当下以宋楼镇素华纺织厂为主体的集群重组,就是最好的切入口。
但实话实说,别看县企业办对于各乡镇企业也算是个实权部门,但在内部,却也只能算作是个稍微大点的虾米……
对于这个问题,土狗同学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因此对里面的道道已然门清的她,回答的异常果决:“不行!”
“既然这次的集群重组是以素华纺织厂为主体,党组书记还是由素华纺织厂的原党组书记留任才好,不然会寒了素华纺织厂全体职工的心!”
“而且与专职管理经营的总经理不同,党组书记的主要任务是开展党建工作,抓好职工的思想建设,协调配合总经理的管理工作……开展这种工作,需要对厂里的情况和所有的职工和干部非常熟悉和了解才行。”
“在这一块,素华纺织厂的袁书记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如果新指派一位党组书记过来,需要重新熟悉情况,磨合上下,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说,新集群两千多号职工,短时间内也未必能把情况摸透……一旦因为不熟悉情况,而导致新集群的业务转型工作严重滞后,进而导致集群错过了宝贵的窗口期,那么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更重要的是,素华纺织厂之所以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集体企业,一跃成为华东灾区重建的纺织品供应商之一,除了全厂上下一心,没日没夜地钻研苦干之外,也与程经理和袁书记愿意尊重科学,愿意充分听取我们大华公司驻派素华纺织厂的孵化指导小组的专业意见密不可分;”
“我也不瞒廖主任,如果由县里面直接向新集群委派新的党组书记的话,我很担心委派过来的新党组书记是否还会如同当初的袁书记一样充分尊重孵化指导小组的意见;”
“更重要的是,我们大华公司对于这类孵化项目采取的态度是,如果认为有孵化潜力和价值,那么我们就会充分调动一切资源去帮助他们孵化;可如果我们通过评估,认为该企业和项目在会在孵化过程中产生明显的不确定因素,那么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放手……廖主任,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廖主任听闻这番强硬到近乎威胁的解释,眼角忍不住跳了跳。
在孵化过程中产生明显的不确定因素,就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意思就是如果县里面非要坚持委任新的党组书记过来,大华公司这边之前的种种预案就会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