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琢磨越觉得思路清晰。
越琢磨,对“枭雄”这两字儿的认识,就越是深刻!
鲁迅先生说得果真不错,愚昧年代的史书,每页都歪歪斜斜的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大字,可扒开字缝,漏出来的,却都是数不尽的“吃人”二字!
都是玩战术的行家。
陈胜由衷的佩服这些目光纵横九州、手笔穿越时空、意志超越生死的厚黑学大拿。
与他们熔炼日月山河入胸怀的大气魄相比。
他的这点算计,如同贩夫走卒般蝇营狗苟,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他一点都不感到自惭形秽。
甚至觉得自己这点小家子气,其实挺好的。
虽说他这点气量。
上不得九鼎食,流芳百世。
下不得九鼎烹,遗臭万年。
可他至少,能做个人……
就在他辗转于九州万里山岳,心神飞跃时空长河,以旁观者清的角度欣赏这些厚黑学大拿隔空交手切磋之际。
一阵嘈杂的大呼小叫声,忽然从郡守衙外传了进来。
将陈胜的心神,从时空长河之中拉了回来。
“大人、大人,请让小人先行通报啊……”
“起开,老子来找他,还要给他通报?反了他了!”
听到熟悉的不耐烦训斥声,陈胜忍不住笑了笑,转过身望向大门外。
就见满脸络腮胡、形象越发粗豪的陈守,裹着一件灰扑扑的大氅,按着刀大步流星的跨入郡守衙大门。
两个褐衣谒者惊慌失措的佝偻着腰,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陈胜捏掌,一丝不苟的向陈守行礼。
陈守瞅着眼前高冠博带、气息越发沉静的陈胜,眼神中既有克制不住的关切之意,又有恼羞成怒的不满之意:“你崽子好大的架子,老子来见你,还要通报?”
陈胜听言,没好气儿的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样的表情,很不郡守。
但对陈守做这样的表情,他却是半分心理障碍都没有。
他没有搭理陈守的胡搅蛮缠,转而温和的笑着冲那两个吓得脸色煞白的谒者挥了挥手。
“好了,你们又没有做错什么,紧张个啥?这是我爹,他蛮不讲道理,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你们下次见着他老人家,别拦他了,嗯,我代我爹向你们道歉,你们没做错,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很好!”
陈守一听,脸儿都黑了:瘪犊子,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两名谒者却是被他吓得险些跪到在地,惊恐欲绝的一揖到底,头都不敢抬的连声道“不敢不敢”。
陈胜见状,无奈的再次挥了挥大袖,放缓了声音说道:“好了,下去吧,嘱咐庖厨,将今早送来的鹿肉烹上一锅,再取一瓮虎骨酒,一并送来。”
“唯。”
两名谒者见陈胜的确没有怪罪之意,心下大松一口气之余,竟还生出了一股子“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将以国士报之”的激动涕零之感!
两名谒者倒退着退出郡守衙大堂。
陈胜上前拉着陈守请他入座,自己坐到他的下方,“阿爹,您可有日子没来郡守衙瞧过孩儿了,蟠龙寨就那么忙吗?”
他狭促的假意问道。
陈守没好气儿瞥了他一眼,你会不知道老子为啥不愿来瞧你?
来了向不向你行礼?
不行礼,落的是你这个郡守的脸面。
行礼,落得是我这个做老子的脸面。
你说老子为啥不来瞧你?
都说当爹个个都望子成龙,生怕儿子没出息。
可若是儿子太有出息,当爹也会压力山大。
特别是对于一位正处于壮年的老父亲而言。
陈守也懒得搭理陈胜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扫了一眼堂中那一副乍一瞅很是陌生,再一瞅又觉得有几分眼熟的巨大舆图,问道:“这是你弄的?”
陈胜:“嗯,根据家里的行商路线图和郡衙里的地势资料,弄出来的。”
陈守拧起了两条又粗又浓的眉毛,不解的道:“瘪犊子,不是真要奉召领军去砀山吧?那可是笔亏本买卖,做不得!”
他急匆匆的来郡守衙,便是为了此事。
他与吕政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其极其警惕,生怕陈胜为了抹掉他郡守之位前的那个“假”字儿,被吕政当了枪使。
“我肯定是不会去的。”
陈胜微微摇头:“咱们种下的这几百顷宿麦才发芽,正是最需要雨水的时候,我必须得留在陈县照看。”
陈守拧着的眉头都还未来得及展开,就又听到他说:“不过阿爹,您得带兵走上一趟!”
陈守侧过身躯,瞪大了双眼看着他,仿佛他有什么大病:“就为了摘掉那个‘假’字儿?”
若是以前,他说不定就直接声嚷嚷什么“你崽子是想害死老子,谋朝篡位”了。
“还真不是……”
陈胜徐徐摇头:“朝廷加诸郡郡守为骑都尉的行文,和州府召我领兵去砀山的行文,是前后脚送到儿子手上的,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守茫然的道:“啥意思?”
陈胜咧开嘴,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意味着,朝廷加诸郡郡守为骑都尉,乃是绕过各州州府的!”
“意味着,他吕政欲以郡守之位挟持我陈胜的图谋,已经彻底破产了!”
“朝廷都已经加我为骑都尉了,我还需要他州府承认我的郡守之位?”
州牧与郡守之间,虽份属上下级。
但两者之间的统属关系,实则极其薄弱。
流水的州牧。
铁打的郡守。
我郡守给你脸面,你才是州牧!
我郡守要不给你脸面,那你就什么都不是!
胆大如熊完,甚至敢公然伏杀州牧之子!
甚至某种程度上。
这种畸形的统属关系,本就是大周王族用以牵制、平衡地方官府力量的帝王术。
陈守听明白了,却也更迷惑了:“那你为何还要派兵去砀山?”
陈胜拉着陈守起身走到大周十二州舆图上,伸手给他指:“阿爹,您看,这里是青州,黄巾青州渠帅宋义于此聚兵四十万,踞临淄而西南望,随时都有可能兵发兖州。”
“这里是徐州下邳,黄巾徐州渠帅任嚣正在此整军,以太平道蛊惑人心的手段,不需一月,他便能拉扯起一二十万乱军,他们只要运动到彭城,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打进沛郡!”
“这里是冀州巨鹿,大贤良师张平设太平道本部于此,二十万黄巾军精锐日夜操练演武,数十万太平道徒四下奔走传道,偌大的冀州,被他们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依照孩儿看来,便是王翦上将军再用兵如神、麾下将士再用命死战,短时间内也打不垮冀州太平道本部,最好的结果,就是不胜不败、相持不下,牵制住那二十万黄巾精锐!”
“豫州那边情况不明,但顶多也就是和我们兖州的情况差不多,勉强能自顾。”
“您看出点什么来了么?”
陈守紧紧的拧着眉头,脑袋偏来偏去的打量兖州所处的位置,越打量脸色越不好看。
兖州在十二州之中所处的位置,的确很尴尬。
其他州,三面与它州截然就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
而兖州,却是五面接壤!
北接冀州。
东北接青州。
东接徐州。
南接豫州。
西接司州。
而今的形势,就等于是兖州三面都处于黄巾乱军的包围之下。
“都到这步田地了,你就是将咱家这万把人新卒全押上去,又能济得了什么事?”
陈守脸色难看的说道。
“当从眼下的形势来看,是的。”
陈胜不疾不徐的说道,脸色不见半分阴沉,“但您想过没有,要是……朝廷顶得住呢?”
“朝廷怎么可能……”
陈守本能的就想要嗤之以鼻,但话说到一半,就没了生息。
他想到了幽州那五十万幽州军。
他想到了扬州那三十万搏浪军。
这两支兵马,才是大周真正的精锐正军!
其余的什么王军、府军、郡兵,都不过只是些二流都算不上的杂牌军。
但他沉吟了片刻之后,还是说道:“很难……搏浪军老子不甚了解,但幽州军我可太熟了,且不论幽州军那五十万将士,皆是满腔赤诚付诸护国佑民的热血儿郎,定不愿与同族刀兵相向,便是眼下九州大阵江河日下,草原上犬戎杂碎磨牙砺爪、虎视眈眈向九州,幽州军便绝无可能回师中原!”
陈胜毫不犹豫的摇头道:“孩儿没指着幽州军能够回师中原,平定黄巾之乱,抵御异族、护国佑民远比参与这些野心家的博弈更为重要、也更有意义。”
“可是阿爹,朝廷的确是很羸弱,就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好像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分崩离析。”
“九州的百姓,也的确都很不堪重负,无力支持朝廷平定黄巾之乱。”
“但是您是不是忘记了……是什么,令朝廷变得这般羸弱,令百姓活得这般艰难!”
他指了指身下这座肃穆威严的郡守衙。
“是他们!”
“他们就像是一群虱子,趴在大周这头年迈的虎王身上,上吸朝廷的精血、下榨取百姓的血汗,足足趴了五六百年,他们才是如今九州大地上最有实力的一批人!”
“眼下,他们个个作壁上观,不过只是在等待火中取栗的机会,或者,觉得换个人去坐洛邑最高处的那张龙榻,他们能过得更好!”
“等到他们发现,太平道比朝廷更狠更绝,朝廷也比他们想象中更有实力之后……他们会做出选择的!”
他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脚下的山河鸿图,慢慢举起双臂:“到那一日,才是朝廷和太平道决出胜负之时!”
陈守跟随他的目光,望向九州万里锦绣江山,心神似乎也随着他的视野,跃出滚滚涌动的时空长河,向下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