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哭着求着赶着要去给他们当狗!
简直……糟透了!
“李公啊!”
陈胜心头已经像是炸了毛的刺猬,骨子里被世事磨平的叛逆和桀骜都通通涌现了出来,面上却前所未有的温和。
他轻轻的笑道:“您可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把熊完从郡守衙上拉下来砍下头颅,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的?”
李斯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吓得浑身寒毛直立,再一听他的言语,脸上更是差一点没绷住。
正如熊完和姬烈的赐婚,无论如何粉饰,都掩饰不了背后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意。
在李斯的眼中,陈胜的为人处世,同样是无论如何粉饰,都掩饰不了他骨子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本质!
笑语晏晏的陈胜,远比拍桌子砸杯子的陈胜,更令李斯恐惧!
李斯慌忙一揖到底,颤声道:“下臣不知……”
陈胜像是与老友叙事一般的随手扶起他,拍着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说:“就是熊完逼迫我给他当狗,偏偏我这人生来腿脚就不大利索,跪不下去!”
我草,还真是因为这个……
李斯心头惊呼了一声,随即越发的惊慌。
彼时彼刻,可不就恰似此时此刻么!
可熊完是熊完。
姬烈是姬烈啊!
前者只是一郡郡守!
后者可是当朝太尉、宗室亲王……
呃,似乎也无甚差别。
以前的熊完虽然只是一郡郡守。
可当时的陈胜,也还只是一介行商之子啊。
如今的魏王虽是当朝太尉、宗室亲王,权倾朝野。
可陈胜也已经是一郡郡守,麾下近六万兵马、能征善战,势大如太平道,都不得不抛弃前嫌大力拉拢他……
如此一想。
李斯心下陡然一松,连脸上麻麻赖赖的皱纹儿,都似乎舒展了许多。
他向陈胜揖手,沉声道:“下臣已知该如何应付伏丑!”
陈胜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他要肯体面,就让他体面,他要不肯体面,你就送他体面!”
李斯麻木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你啊……
“下臣明白!”
陈胜:“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信儿!”
李斯:“唯!”
陈胜目送着李斯匆匆离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
先有熊完。
后有屠睢。
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姬烈……
怎么就不肯放他一马呢?
难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好吗?
非要整得我不好,谁都别想好,才好吗?
一瞬之间。
偌大的九州地图,如同楚河汉界对垒的象棋棋盘一样,在陈胜脑海中一闪而过。
旋即,他就微微摇头,喃喃自语道:“还不是时候啊……”
而今黄巾之乱正当遍地开火、烈火烹油之时。
但站在陈胜的角度,已经能够看出,太平道已然露出疲态了……
若无扭转乾坤之计。
只怕不久之后,太平道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而大周,看似手忙脚乱,一地鸡毛。
但实际上,大周根本还未发力!
远的不说。
单说驻扎于荆州、豫州、司州三州交汇之处的那三十万搏浪军,至今都未踏足黄巾之乱战场。
搏浪军驻扎之地,距离陈郡……不过十天半月的路程。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主辱臣死
“伏老弟恕罪、伏老弟恕罪……”
李斯一手水渍的快步回到郡守衙,略带歉意的向正坐在殿堂左上方的伏丑揖手道:“这人老了,脾胃就是虚寒,坐一会儿就都出恭。”
伏丑年过六旬,身穿玄色锦袍,身量纤长清瘦,头戴一尺高冠,长须飘逸,一丝不苟的正坐于蔺草席上,如同一颗苍劲的老松!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一扫李斯身后,见李斯仍是独自一人进殿内,威严的眉宇之间,顿时就多了几许阴沉之意。
“李公何须客气!”
伏丑虚了虚双眼,皮肉不笑的说道:“倒是陈都尉,果真是少年得志,意气飞扬啊,再过两载,只怕连魏王殿下他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方才他“不经意”间,透露出殿下有意赐宗室女于陈胜为正妻之后,李斯便假意出恭,匆匆离去,如此久才回来。
他哪能不知道,李斯那是请示陈胜去了。
外出巡视河堤?
骗鬼呐!
你真当老夫来郡衙之前,未曾打听过陈胜的行踪?
当然,他也知,这是地方官府接待中枢官吏的惯例。
帝都中枢官吏下到地方,大凡只要不是直属的上下级亦或者关系特别亲近的官员,抵达地方官府之后,地方官府会按照来人的文武品秩,派出相应的官吏接待,探寻其来意。
在探清来人来意后,接待的官吏再回报郡守,郡守再亲自出面款待之时,便能进退有据。
这点小事,会弄得这么复杂,却是因为大多是时候,中枢官吏下到地方,都是为了分派徭役和赋税!
朝廷的徭役和赋税任务,大多数时候都是灵活的,人口富裕者可多执徭役、少缴赋税,钱粮富裕者可多缴赋税、少执徭役,手眼通天者徭役赋税都可少出……这其中就有了很大的运作空间。
伏丑通过李斯,将魏王有意赐婚的意向,透过给陈胜。
回来的,却依然是李斯一人……陈胜的态度,不言而喻!
“伏老弟何出此言?”
李斯听到伏丑改口称陈都尉,心头亦大感不悦。
魏王姬烈为当朝太尉,统辖天下兵马,陈胜所兼骑都尉之职,自然也在魏王统辖之内。
然郡守之职,位在骑都尉之上。
岂能越过郡守之位,强行统辖骑都尉的官职?
这不是以势压人吗?
若是魏王亲来,以势压人也就罢了!
你区区魏王门下走狗,也敢借势欺压一位手掌重兵的一郡之首?
谁给你的胆子?
这可能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李斯以前作为陈郡诸世家之首,又曾在洛邑为廷尉监多年,对于世家权贵之间的相互勾连、打压异己的手段,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先前他不惜违反惯例,中途离场去寻陈胜,心头未免也没有赞同此事的念头在作祟。
但如今站在陈胜的角度看待此事,才发现,朝中这些个公卿权贵,的确个个眼高于顶,视万民如猪狗!
区区一条宗室走狗,都敢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对主人狺狺犬吠!
李斯心头薄怒,面上却还赔着笑,连连拱手道:“我家大人对魏王殿下崇敬之至,往日时常嘱咐我等需以魏王殿下为马首是瞻,绝无违逆王旨之意!”
“那这么说来……”
伏丑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赐婚之事陈都尉也全凭魏王殿下做主了?”
“我家大人若在,定感荣幸之至。”
李斯想也不想的回道,末了才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只可惜,我家大人外出巡堤,不知何时才会返回郡衙,我等下臣,却是不敢逾越!”
伏丑一听,心头亦是怒极,但也还是强忍着怒意问道:“那不知陈都尉,何时回返郡衙?”
李斯摇头:“不好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两三月……”
“嘭。”
李斯刚吐出“两三月”这三个字,伏丑便一把掀了面前的食案,身躯豁然而起,怒目圆睁的喝道:“黄口孺子、安敢……”
李斯听言,亦将老眼一瞪,拔高了声音强行打断了他的大放厥词:“此乃陈郡郡守衙,伏主薄还请慎言!”
“汝……汝……”
伏丑气得浑身瑟瑟发抖的怒视李斯。
李斯毫不退让的与之针锋相对。
二人皆有主辱臣死的刚烈之意!
“好、好,好得很!”
最后还是伏丑退缩了,他一挥大袖,怒意勃发的大步往郡守衙大门外行去,一边走一边高声怒喝道:“今日之辱,吾主必有后赐!”
李斯目送他气呼呼的走出郡守衙,浑浊的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他老脸阴沉似水,看着渐渐远去的太尉府一行人,若有所思的低声呢喃道:“太不体面了……”
……
夕阳洒满莲花池畔。
洗漱后换上一身素雅松绿锦袍的陈胜,凭栏而立,悠然的给池中游曳的锦鲤投喂鱼食。
李斯轻手轻脚的行来,向着陈胜的背影长揖到底:“下臣拜见大人。”
陈胜没回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什么喜怒:“安排下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