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未过多久,李斯就轻轻的出了一口气,揖手道:“大王所虑,可是太平道对幽州军不利,以及太平道众渠帅之间的内乱此二事?”
陈胜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但旋即便又释然的散去了心头的惊奇之意。
拿捏这老货太久了,都差点忘了,他是李斯……
“没错!”
陈胜颔首:“虽然我还没有可靠的证据可以证明太平道勾结异族、为虎作伥,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太平道与南北两夷,皆有联系!”
“强如幽州军,太平道或许没有直接偷袭幽州军的胆气,但他们若掌控了幽州,只是断了幽州军的辎重补给,也够幽州军喝一壶了。”
“九州大阵破碎、天下荡板,本应是我九州儿女众志成城,保家卫国、抵御异族之时。”
“我辈实乃不得已才举旗反周,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九州人族内部的家事!”
“我辈不该、也不能成为助长异族屠戮我九州儿女的帮凶!”
“此乃一虑!”
“再者,以黄巾将韩信之才,得任渠帅本不足为奇!”
“但为何不是青州渠帅之位?不是扬州渠帅之位?”
“扬州司马也就罢了,虽无功但也无过。”
“但那青州宋义,要说张平至今对他仍无半分芥蒂,我是决然不信的!”
“易地而处,我若张平,定然趁着巨鹿之战后论功行赏,拿掉宋义的青州渠帅之位,另择贤明任之,韩信这名有功于太平道的黄巾将,显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但张平不但没有用韩信取代宋义,韩信反倒被一个一个无兵无将的幽州渠帅虚衔,给发配到了幽州……”
“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怀疑,太平道众渠帅之间间隙已生,这些个有兵有将的渠帅对于张平的命令阴奉阳违,甚至极有可能已有自立之心!”
“韩信,就是他们太平道内部权力争斗的牺牲品,他幽州渠帅之位,极有可能不是封赏,而是发配!”
“倘若太平道当真分崩离析,冀、兖、青、徐、扬五州定然大乱,届时我汉王廷又该何去何从?”
陈胜不紧不慢的将心中忧虑说出口,而后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
殿下李斯却是有些失神。
这两点,他都想到了,但也没能完全想到。
至少对于太平道内部的不和,他只是有错猜测。
但听陈胜说出来,却清楚得像是太平道那些渠帅坐在一起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就坐在一侧旁观!
足不出户,单凭一句“韩信积功至幽州渠帅”,陈胜就能推测出这么多的隐情。
足见他对于九州大势的掌控,以及对于方方面面的细微状态的把握,都已至巅峰!
年未及冠,就有这份儿功力……当真是,恐怖如斯啊!
李斯以自身为官数十载所积累的眼界与经历对这件事的结论,对比陈胜对这件事的结论,越发的觉得陈胜深不可测!
连带着,殿上那道挺拔英武的身影,都似乎放大了千百倍,巍峨如山岳!
“李公……”
陈胜见这老货走神,没好气的开口呼唤道。
李斯陡然回过神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的慌忙起身,对陈胜一揖到底:“下臣在!”
陈胜隔空虚扶:“说事儿就说事儿,行大礼作甚……此二虑,李公有何以教我?”
李斯本能的张了张嘴,想要发表几点意见,但一想到陈胜那仿佛亲眼见证的清晰思路,话到了嘴边就又被他给咽了回去,揖手道:“回王上,兹事体大,下臣还需得回去好好斟酌斟酌,才敢进谏于大王!”
话是如此说的,但他心头想的却是‘就别丢人献丑了吧’。
陈胜无奈的笑了笑,心道了一声‘也对’,自己思索了那么久,都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来,李斯又怎么可能这快就想出办法来?
‘鞭长莫及啊!’
他心下轻叹了一声,笑道:“对了,李公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斯愣了愣,这才回想起自己的来意来,连忙再揖手道:“启禀大王,家师传书与下臣,言儒家有意于吾陈郡稷下学宫开设开门授徒,恳请大王恩准!”
“家师?”
陈胜略一沉吟,拧起眉头询问道:“荀卿?”
‘卿’乃尊称,其人正确的称呼乃是“荀子”,李斯与韩非之师,儒家“后圣”,当代儒家与法家的扛鼎人!
李斯点头:“正是!”
陈胜犹豫了几息后,开口道:“儒家主张的不是‘天地君亲师’吗?”
言下之意是,为何会来我一个反……义军首领的地盘上开门授徒?
李斯心领神会,低声道:“回王上,自然是主张‘天地君亲师’的,不过嘛,入仕之儒家门人奉大周天子为君,未出仕的儒家门人便无君……”
陈胜愣了愣,暗道了一声“妙啊”:“那荀卿欲来我稷下学宫授什么课?还是仁者爱人、礼乐治国那一套吗?”
李斯回道:“回王上,据家师手书所言,此次行课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主。”
第二百七十七章 降服
两道斑驳的阳光穿过栅栏窗,在牢房里升腾起无数星星点点的飞尘。
陈胜与蒙恬相对而坐。
一人身穿黑色长袍,一人身穿灰白色的短打囚衣。
一人发冠整齐,英姿勃发;一人须发蓬乱,神态淡泊。
在明暗交杂的天光中,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蒙恬倒出一碗清水,轻轻的推到陈胜的面前,淡笑着说道:“听说,你要即位为王了?”
陈胜端起水碗,湿了湿了嘴唇,头也不抬的回道:“有这么回事。”
蒙恬:“那这几日你应当忙得脚不沾地才是,怎会有闲暇来看望某一介败军之将?”
陈胜放下水碗,看了他一眼,忽然轻笑道:“怎么,有怨气?”
蒙恬微微摇头:“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何怨之有?”
陈胜十指交叉,好整以暇的问道:“那你是坚持什么呢?是对大周朝廷的忠诚不允许你降我,还是你自身的品德在要求你要仗节死义?”
“仗节死义?”
蒙恬咀嚼着这个词语,赞同的点头道:“好词,深得某心!”
陈胜笑道:“所以呢?”
“都不是!”
蒙恬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又都是!”
陈胜轻叹了一声,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蒙恬瞧着他毫不掩饰的失落模样,开口道:“倒是你,某家在这大牢里琢磨了许久,始终没能琢磨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反朝廷?”
“你说朝政腐败、横征暴敛,只知压榨黎民百姓,不思与民生息……”
“这某家承认!”
“可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泱泱大周,纵有七百载之积淀,横有十二州之宽广,偶有一时社稷失衡,也属正常!”
“以你之才,若愿与大公子联手,不愁无法肃清寰宇、重整山河,还九州朗朗乾坤!”
“为何你偏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为何旁人都能忍这一时之难。”
“偏偏你不能忍?”
陈胜听言忍不住笑了笑,这腔调,很耳熟啊。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能考一百分,你却不及格?
为什么别人家老公能升职加薪,你却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职员?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一时之难,落到实处,是多少人流离失所,是多少人妻离子散、是多少人活活饿死么?”
陈胜一手支起头颅淡淡笑道。
蒙恬一时语塞……是的,他不知道。
他蒙家三代为吕氏心腹家将,冷了有人送衣送炭,渴了有人送水送酒,饿了有人送饭送肉……百姓的疾苦与他蒙家之间,隔着好几重高墙大院!
“你又可知,当初我若不奋起夺取这陈郡郡守之位,等到我陈家的又将是什么命运么?”
陈胜慢慢敛起笑意,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你看,你不知道……你既不知你口中的‘一时苦难’,落到升斗小民的头顶上就是灭顶之灾。”
“也不知,对于升斗小民而言,单单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毕生的力气了,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忠一个不忠他们的君,去爱一个不爱他们的国……”
“再说得直白一点,若当真只有我陈胜一人心有不臣,你觉得我能拉得起这么多对抗的大周朝廷的人马吗?”
“是什么原因,让你在半个九州的百姓都在反抗大周暴政的大环境下,还认为这是我们的错?”
“这到底是我们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
“你若只说你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还会敬你三分!”
“可你分明就是帮亲不帮理,还要非跟我扯什么家国天下的淡,这可就有点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不要脸劲儿了啊!”
蒙恬被他怼得脸色一阵阵阴晴不定、久久无语。
陈胜也不着急,托着下巴淡定的低头用手指拨动着水碗,静静的等待他开口。
好一会儿,蒙恬才苦笑着说道:“你可真不是个好说客!”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在劝你投入我麾下的呢?”
陈胜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在给你投入我麾下的机会呢?”
蒙恬的眼角一抽,无语的看着陈胜,似乎是在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陈胜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神,淡淡的说道:“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派往攻打豫州的征南军,明日凯旋陈县,而我的加冕大典预定的是九月十二,也就是三日后!”
“在这三日里,我会整军、颁布军衔,嗯,所谓的军衔,你可以理解为爵位!”
“这是你最后的一步登天,直接走上统兵大将位置的机会了!”
“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算是肯降,也须得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一级一级的积累功勋往上走,再想走到统领四万大军的统兵大将位置上,短则三年五载载,长则十年八载……”
“我知道你肯定不屑于到我麾下做一个小兵。”
“同样,我麾下也不多你这么一个空有满腹武略,却只能做操戈杀敌的士卒。”
“所以,今天我来此,就是给你最后的机会!”
“你现在就可以给我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