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亡倒是极小,第一军在五月底就已经完全了铁叶扎甲的换装,又在与百越人的高强度作战中逐步适应了结小战阵勾连大战阵的战斗模式,整体战斗力已经十分接近搏浪军的正常水准。
再加上季布那一手传承自陈胜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抠搜作战指挥,五万红衣军将士几乎都只是顶着盾牌冲上城头,让守城的王翦军兵卒感受了一下他们作为东道主的热情好客之后,就麻利儿的撤了回来!
他们第一军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玻璃心新军,这点儿连挫折都不算的常规车轮战战术,完全不足以动摇士气。
一轮热身之后,季布果断鸣金收兵,找到了在战场前沿观察敌军兵力布置的陈胜。
“大王,王翦主力已经撤了!”
这是季布找到陈胜后说的第一句话。
陈胜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仔细说说,你都从这一轮接触战中,看出了些甚么!”
季布哪能不知自家大王是在考校自己,抱拳一礼后,毕恭毕敬的接着说道:“启禀大王,从方才敌军的反应来看,城内指挥敌军作战的守将,极有可能便是王翦本人,且城内敌军的兵力决不少于五万之众!”
“我红衣军长于运动战与野战,不擅攻坚战,而今兵力又不占优势,勉强攻之,纵使能破此城,至少也得六七日,届时只怕王翦主力早已退回司州,追之不及!”
“依末将拙见,我部不能被这支殿后之军绊住手脚,放跑了真正的大鱼!”
陈胜凝视着百十丈外那座古老的城池,静静的听季布叙述,面上风平浪静得就像是一汪深不可见底的平湖,待到季布说完之后,他才问道:“你想分兵?”
季布抱拳:“回大王,末将确有此念想,末将率两万军再次与王翦对垒,大王亲率三万军绕过大梁追击撤退之王翦军主力,若王翦按耐不住出城交战,末将再呼应大王前后夹击!”
这样的话,换作其他将领,真还不敢与陈胜直言。
哪有做部曲的,安排大王作战的?
但季布乃是陈胜的侍卫长出身,他对陈胜的崇拜是毫无保留,也毫不设防的。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轻轻点了点头,神态温和的轻声说道:“看得很清楚,考虑得也比较全面,跳出了战场的限制……有长进!”
季布挑了挑眉梢,有些按耐不住心头自得的“嘿嘿”一笑,抱拳道:“全赖大王教导。”
他当然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但夸赞他的人,可是他最崇拜的大王啊!
陈胜看了他一眼,加重了语气:“但是!”
一听到这俩字儿,季布刚刚才裂开的大嘴,登时就一僵,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跟了陈胜这么久,可太熟悉这俩字儿了!
陈胜无视了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淡淡的说道:“你还是忽略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
‘两个?’
季布紧急转动脑筋,努力思考。
陈胜见状,就没急着再开口,而是接着继续观察大梁城。
好一会儿后,季布才由衷的叹服着抱拳道:“大王高瞻远瞩,末将难及大王万一!”
陈胜偏过脸:“想到了?”
季布老老实实的点头:“只想到了一个。”
陈胜:“那就说说。”
季布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回大王,末将方才忽略了大梁与吾王廷中枢陈县之间的距离,倘若我部分兵追击王翦主力,一旦大梁城内敌军趁机向南突进,四五日便可兵临陈县,王廷大好局面顷刻间便毁于一旦!”
陈胜听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肯定的点头道:“不错,你足以独当一面了!”
这回,季布再也不敢得意了,“第二点,末将着实是想不到了!”
陈胜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想不到没关系,回去后慢慢想……抓紧时间整军吧,今夜我亲自领兵抢城!”
季布闻言大惊,连忙道:“大王,还是让末将去吧,王廷社稷皆系于您一身,您可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陈胜笑了笑:“说好了此战你为主将,岂有朝令夕改之理?快去准备吧!”
季布还待劝解,就见陈胜虚了虚眼,登时便不敢再多言,抱拳退下。
陈胜回过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梁城。
方才季布试探城内守军的全过程,他都看在眼里,因为没有分心指挥大军的原因,还看得格外的细致!
某种意义上,指挥大军就像是厨子做菜一样。
同样的厨具、同样的食材,落入不同的厨师手里,效果却完全不一样。
哪怕是不懂烹饪的外行人,也能很轻易的从不同水准的厨师的烹饪过程当中,分出二者的高下。
新手厨师上了灶台,整个人就透出一股子心虚感,等开了火,又是洗菜又是切菜又是看火,忙得刀铲打架、一塌糊涂,却总会给人一种哪头都在抓,却又哪头儿都没抓好的感觉。
而那些大厨上了灶台,整个人就跟人一种像是回到主场般的气定神闲感,同样是洗菜切菜看火这一套烹饪流程,人却能把握得有条不紊、举轻若重,看大厨做菜,简直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陈胜不是外行,他亦是“特级厨师”。
所以他不单单只能看明白烹饪过程,还能通过一名厨子的刀工、火候,以及通过菜品逸散出来的一点点香味,去判断另一名厨师的大致水准。
大梁城内这名守将,统兵水准的确是当世一流。
并不算多精锐洛邑禁军,在他的指挥下,衔接流畅、转移精准、气势沉稳!
他五万红衣军将士以车轮战绵延不绝的猛攻一面城墙,都没能逼出任何战术上的破绽。
单单这份儿功底,就比他以前交手的章邯与任嚣,高出了一大截。
无论是章邯还是任嚣,无论他们当时的排兵布阵有多严密,陈胜都能一眼看穿他们用排兵布阵下隐藏的东西。
比如章邯的虚张声势。
比如任嚣的歇斯底里。
而对面这支大军,除了一点点收不住的进攻欲望流露到了表面上之外,他再也没嗅到其他的异味。
但陈胜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曾仔细的研究过王翦在巨鹿之战的每一场作战指挥。
在他的印象中,王翦的指挥风格,走得应该是那种滴水不漏、绵里藏针、以不变应万变的路数。
如果将兵法视之为厨艺的话,那王翦就应该是那种精通八大菜系,无论什么菜到了他手里都能做出花,完全看不出他是哪种菜系出身的大师级厨师。
这绝对没有过誉。
古人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弈者通盘无妙手,无论是另一个时空的王翦,还是当前这个时空的王翦,都深得其中三味!
但大梁城内的这名守将,水准稳着稳矣,但那股子强烈的进攻欲望,却是贯穿始终、呼之欲出!
这就好像川菜大厨,哪怕是一粒辣椒花椒都不用,菜品里仍然充斥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火辣气!
这点火辣气,搁在段位不那么高的厨师眼里,或许难以察觉。
就好像季布,他就看不出对面守将的统兵之法,有什么不对头。
但在陈胜这名水准相差无几的特厨眼里,就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这令陈胜不得不怀疑,城内指挥大军作战的,并不是王翦……
可他并不记得,王翦麾下还有另外一名能担此重任的大将!
所以他必须亲自领兵去试试。
五万大军强攻一座有六七万大军驻守的城池,看起来像是一场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恶战。
但他这五万大军,乃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强军。
而对边的六七万守军,却是自从打着禁军的名号出征,就从未打赢过一场战争的弱军,战斗力连二流都算不上。
还有大梁城的名字里虽然有一个“大”字儿,但实则只是一座连郡邑都不是的陈留县城。
墙高不过两丈,外边甚至连青砖都没舍得包上一层,稍微矫健一点的锻骨境武者,哪怕不借助任何攀爬工具,都能轻易翻越那道城墙!
若当真是不计伤亡的死战,他现在发动全军突袭,傍晚前就能进城宵夜……
陈胜收回目光,心头已经有了计较!
“可不能再放跑了王翦!”
他喃喃自语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阴差阳错
“大梁要守不住了!”
王贲、王离父子俩伫立在大梁城头上,眺望着十里外红衣军大营中上空笼罩的那片炊烟,王贲笃定的说道:“通知下去,立刻造饭,入夜后整理行装,明日一早从北门出城,往东方济阳县走!”
王离听到前半句之时,脸色虽然微微一沉,但眉宇间却无有任何疑惑之色。
他同样能看出大梁守不住,且今晚红衣军必会趁夜来攻!
没见到对面的红衣军,连营寨都没扎吗?
但听到后半句时,眉头却猛然的一皱,低声道:“父帅,三思!”
大梁往西,过了兖州州境便是司州,且直达管城。
大梁向东,却是往济阴郡方向而去,那个方向再无任何大周的兵马属地,唯有正在交战的范增与张良。
从大梁向东行,明显是欲以济阴郡战局之胜负,逼迫陈胜放弃追击正往管城撤退的主力军,追着他们往济阴郡方向。
此乃阳谋!
王贲瞥了长子一眼,面无表情道:“你怕啊?”
王离无语的抱拳道:“回禀父帅,儿子自是不怕,然六万儿郎之生死皆在父帅一念之间……万请父帅三想!”
“嘁!”
王贲嗤笑了一声,不屑的道:“说到底,你还是怕了!”
王离沉吟了几息,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浮起一抹忧色:“儿子是怕了,方才红衣军的战斗力,父帅也见到了,红衣军尚未尽全力,我军尚有城池之利,且支撑得这般艰难,若是野外交战,儿子不敢想象其惨境!”
王贲沉默不语。
作为方才试探战的实际统帅,他比王离更清楚红衣军的战斗力有多强。
若只论战斗力,现阶段的红衣军,与他们幽州军相比,还差着一大截!
若他统帅的是幽州军中兵马,同等兵力下,他有信心在半个时辰之内穿凿红衣军,一个时辰内战而胜之!
可他统领的不是幽州军。
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更令他感到又惊讶又羡慕的,是红衣军身上那股积极、蓬勃的朝气!
他们甚至连撤退途中,袍泽之间都还在嬉笑怒骂,他看了好久,都没有在任何一名红衣军兵卒的脸上,发现一丁点颓靡之色!
这样的朝气,是他在幽州军中都不曾感受过的。
幽州军已经一潭死水好多年了……
“你祖父毕生为大周执戈征战四方,生死不愿二、白首不相渝,你我父子,便竭尽全力,全了你祖父对大周的一腔赤诚罢!”
王贲浓重的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十分罕见的浮起了些许郁郁之色:“至于你我父子,为父自有保命之法!”
降不降汉的,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