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刀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酒坛。
陈胜背了一下,微微苦笑道:“刀叔,军中不能饮酒!”
陈刀淡淡的回道:“不就是三十军棍吗,喝完了某自去领!”
说完,他便固执的夺过了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酒液,都打湿了他的衣襟。
“真他娘的痛快!”
他吐着浓烈的酒气,舒坦的说道:“以前在幽州军都没这么多破规矩,到了家了,却不能饮酒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陈胜讶异道:“幽州军中不禁酒吗?”
陈刀摇头:“不禁。”
陈胜:“为何?”
陈刀淡淡的答道:“上将军言,袍泽弟兄们上了那三千里长城,便是一辈子,若是禁酒,他们这辈子,都喝不着了。”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轻轻点头,感慨道:“见微知著,兵圣治军,果非我等后生晚辈所能及!”
陈刀摇头:“情况不一样,我红衣军中轮值之时,也未禁酒。”
陈胜以手捂额:“可王廷中在也禁酿禁售……”
陈刀再次摇头,很耐心的道:“这不是一码事,王廷禁酒,乃是因地旱绝收,糊口尚且不足,如何能浪费粮食酿酒?”
陈胜沉默不语。
陈刀提起酒坛灌下一口,轻轻的说道:“还在为小六的事伤神?”
“要说不伤心,那肯定是假的……”
陈胜慢慢合起了双眼,低低的回道:“我这两日常在想,假如我多关心老六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犯这个傻,假如这一战我再多做些准备,是不是就不会死伤这么多的弟兄……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陈刀大口大口的灌酒,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样的想法,其实我也曾有过!”
陈胜睁开眼看他。
陈刀眼露追思的低声道:“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弟兄,跟着我上战场,跟着我杀向犬戎,只要我的脑子再好使一些,只要我的刀子再快一些,就有很多战死的弟兄,能活着回来,继续搁我眼巴前活蹦乱跳的扯淡……你说这世间上,哪还有比人活着,更宝贵的事呢?”
陈胜不说话,静静的听他叙说。
“但后来我渐渐也想明白了,我不曾存过谋害任何一个弟兄的心思,每一战我都在拼命的转动脑子,带着他们奔活路,每一战都我在拼命的挥刀子,护着他们。”
“的确有些弟兄因为时运不济,再也没能回来,可也有很多弟兄,因为我活着回来了!”
“或许,我还能做得更好,我的刀子还能挥得更快,但至少在当时,我已经拼尽全力!”
“也就问心无愧了!”
“换个角度想想,他们是在为我陈刀作战吗?”
“或许是的!”
“可他们也是在为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志向作战、为了他们的前程作战。”
“倘若所有弟兄战死,我都归咎于我陈刀。”
“那是否所有弟兄积功晋升,也该全部归功于我?”
“那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但话里的意思,陈胜已经听明白了。
这个理由说服力并不强,但陈胜心头仍旧好受了一些:“我明白了,谢谢刀叔!”
陈刀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朝城下扬了扬下巴:“那这……”
陈胜微微苦笑道:“难道您认为,我是因为老六,才决意班师回陈的?在您的眼里,我就是枉顾数万弟兄死战的人?”
陈刀毫不犹豫的摇头:“当然不是,这不是怕你被悲痛冲昏了头么?你爹不在、范司马也不在,我一个做武将的,硬着头皮来干谋臣的活儿,我容易么?”
陈胜摇头道:“洛邑,真不能留!”
“我们看似一役打残了姬周与太平道,天下再无敌手,但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他掰着手指头给陈刀计算:“幽州军与搏浪军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就算兵圣与廉颇老将军不愿意掺合九州内战,但姬家人当真拿他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这话您信吗?”
“姬烈退守益州,那边要再拼凑出十几万兵马也不难!”
“雍州还有一个嬴政,河内郡那边还有王翦的二十万大军!”
“冀州那边还有张良那二十多万黄巾本部兵马,青州那边还有宋义的三十万青州兵!”
“幽州还有一个韩信、一个李牧,这些都不是易于之辈!”
“哦对了,我们汉廷大后方还猫着一个捡便宜的刘季!”
“只要我汉廷占住洛邑一日,这些人就会全盯着我们汉廷,日思夜想的算计咱们!”
“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
“就算咱们爷们拼命,顶得住这些恶狼!”
“咱们汉廷自家的发展呢?”
“全然不顾了吗?”
他放下双手,认真的说道:“只有我们退了,没了我汉廷的压力,他们才能自个儿掐起来!”
“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时间,与民生息、壮大自身!”
“待到他们一地鸡毛之际,再以最小的代价,收拾残局、一战定乾坤!”
“此乃以退为进!”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势已去
大军在洛邑休整了三日。
也将洛邑城来来回回的查抄三遍。
所得财货,在经过整理,剔除掉诸如雕花门窗、鎏金夜壶、玉石角先生等等不着四六的杂物之后,仍不下三千车。
查抄来的粮秣,更是以十万石计,最奇葩的是许多主人家看起来都一副面黄肌瘦、没吃过饱饭的模样,打开粮仓之后,仓中所积之粮竟多不胜数,甚至其中小半都已经腐坏,直教查抄的红衣军将士们,都直呼小刀剌扎屁股开眼了!
但最令陈胜感到惊喜的,还是从洛邑周边的马场、庄园之中清理出来的九千多匹良马!
这近万匹良马,姬周宗室的马场就贡献了一大半,剩下的才是各禁军大营以及洛邑城中诸王侯公卿、世家权贵的贡献,查抄的红衣军将士们几乎没费什么大力气,就轻轻松松的从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牧场、马场之中,将这些马匹都牵了回来……至于它们的主人,早在李信破城而入那夜,就跟着保护姬烈、姬邺等姬周宗室的禁军、屯卫,仓皇出逃了!
当然,陈胜也不在乎那些王侯公卿、世家权贵的出逃,对他而言,这些人逃了才是好事!
要是都留在洛邑硬挺着,他还真有些难办!
都一刀砍了吧,太残忍,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都放了吧,又都是祸害,他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都挟持回陈县吧,那还不如都一刀砍了,免得浪费他的粮食。
让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继续祸害姬周,才是最优解!
九千匹良马……
纵然还未来得及仔细盘点,不知道这些良马当中,有多少能作骑兵乘骑之用的战马,又有多少能只能作种马以及挽马,陈胜已经知道,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骑兵师,有着落了!
此次攻伐洛邑,至此便算是大获全胜了。
收获方面唯一令陈胜有些遗憾的是,八万红衣军将士于洛邑之内挖地三尺,也未能访得九鼎踪迹,连所得之九鼎下落,都众说纷纭。
有说九鼎早在平王东迁之前,便已尽数随葬穆王陵,以续姬周之国运。
有说九鼎早在平王重定九州山河之时,就已分别埋入九州名山大川以做九州大阵之基!
还有说九州鼎一直秘密藏匿于姬周宗室之手,已随魏王、齐王西遁而入益州……
总之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却又谁都拿不出实证!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九州鼎确已有数百年不曾现世,往年姬周之祭天大仪所展之九州鼎,亦都只是仿制的赝品,全无九州鼎鼎定山河之无上威能!
陈胜倒是有心去掘开周穆王与周平王的陵寝找一找,他没什么忌讳,也不惧他史家的笔杆子,若真能找到九州鼎,周文王他都敢请出来晒晒太阳!
可这二位的陵寝,世人也只知一个在镐京、一个在洛邑,详细位置莫说史书,连姬周宗室旁支子弟都不知……特战局拷问了不下上百个没来得及西逃的旁支宗室子弟,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能得到!
最终,陈胜也只能接受这份遗憾……
八月初五清晨,大军开拔回陈。
八万强军,上万马匹、两万车架,迎着朝阳于蜿蜒的马道之上迤逦数十里,场面何其壮观!
另一边,十万屯田军,早已在陈婴的率领之下赶赴管城,接应大军,未给河内郡之王翦军半分机会!
而直到这时,李信攻破洛邑、焚杀周天子姬勤之石破天惊要闻,才刚刚传遍九州,开始发酵!
……
雍州、咸阳,州牧府。
宣旨的天使,神情忐忑的看了看上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既未起身行礼接旨,在他宣读完旨意之后又迟迟未做任何反应的太守嬴政,求救般的将目光望向大殿左边同样正襟危坐的车骑将军章邯。
察觉到天使的目光,章邯偷偷瞄了一眼殿上的嬴政,绷着身躯暗暗咬牙、再暗暗咬牙,但最终也没敢站起来,只得愧疚的低着头颅,不敢与天使目光对视。
自家事自家知。
朝廷遣他入雍州,乃是令他接掌能击退从河西走廊入侵九州之犬戎蛮夷的赢姓私兵,也就是后来的雍州府兵。
但作为雍州府兵主力的那两万赢姓私兵,乃是跟随嬴政转战千里的前兖州府兵,普天之下除了嬴政谁人都不认,他这个车骑将军,名义上是雍州府兵的统帅,但事实上,他在雍州府兵当中,地位甚至还不及嬴政的侍卫长赵佗!
别说掌握雍州府兵架空嬴政了,就连他自己的小命儿,都全在嬴政一念之间!
这叫他如何有勇气反抗嬴政?
当然,私心里,他的确隐隐有些被嬴政的气度所折服,私下底一直在暗暗向嬴政靠拢,只是先前因为有魏王姬烈这座大山压在头顶之上,他无法也不敢彻底倒向嬴政。
但如今这座大山,已经崩塌了……
他已经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保持中立!
两边不得罪,可也是两边都不讨好!
不知沉默了多久,端坐在大殿右上方的州牧府别驾魏缭,才捋着胡须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方才老夫听天使宣‘诏曰’,不知‘诏’从何来?为何老夫听闻,圣天子崩于春秋宫?”
魏缭的问题很尖锐,但天使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下连连暗道‘有的商量就好、有的商量就好啊’,“回魏公,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又无所出,经魏王殿下、齐王殿下与朝中位上卿紧急商议,一致决议拥护先帝胞弟,赵王殿下登基继位,讨伐叛逆、重整社稷……”
魏缭大感不悦的皱起眉头,沉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先帝驾崩尚不足月,服孝之期且远矣,岂能举登基大典、誓师讨贼之家国大事?此等名不正、言不顺之举,置礼乐于何地?置先帝于何地?”
天使急忙解释道:“回魏公,急事从权,魏王殿下、齐王殿下与朝中诸位上卿已有公论……”
“够了!”
天使的话尚未说完,一只青铜酒爵重重砸在他面前,四溅的酒液射了他一脸,他猛地的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就见上方嬴政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一刹那间,嬴政须发喷张的怒容,在天使的眼中,竟化作了一头张口咆哮的斑斓猛虎!
嬴政一巴掌拍断案几,声如虎啸般的怒喝道:“奴婢之人,安敢‘矫诏’哄骗朕耶,来人啊,将巧言令色之人,推出去,五马分尸!”
天使面色大变,不顾身份跪倒在地,哀声高呼道:“太守饶命、太守饶命啊……”
嬴政更怒,抓起断裂的案几一角,掷于殿下:“住口……人呢,都死哪去了!”